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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八回 睡柴堆鴛鴦驚赤焰 編花榜狐兔聚青年

  原來何其甫家裡,平素用了一個老人家,叫做孫大。為人約有四五十歲年紀,到是怪老實的。一生並未娶過妻子,偏生前一進汪府裡,自六月間新雇了一個小媳婦兒,伏侍他家兩位小姐。那小媳婦兒伏侍粉面,每逢上街沽茶買酒,便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同她嬉皮笑臉,或是在她肩上拍一下,或是在她腰下捏一把,那小媳婦兒也裝著正經便劈頭劈臉的罵,甚至還捏著一個粉拳頭兒,在那些人身上還敬幾下。記得有一天走路的時候,被一個冒失鬼很很的在她黃魚腳上踹了一下,她疼得急了,彎著腰揉住腳,信口潑罵說:「瞎了眼的死囚,你踹了你祖奶奶的腳,你踹了你媽的腳,你踹了你姐姐的腳,你喘了你女人的腳。」

  她原是順口兒說溜了,不防備末了一句,卻被人討去一個老大便宜。旁邊看的人,一個哈哈都大笑起來,她才省悟過來了,不由又羞得徹耳通紅。卻好孫大也從街上回來,見此情形,遂把那個踹腳的人罵了一頓,還要上前打他。經人勸散,孫大遂扶了那小媳婦兒回去。小媳婦兒自此同孫大便十分親熱,就如那書上說的佳人才子一般,一個感恩,一個知己,花前月下,也就纏纏綿綿起來,晚間便時常勾搭孫大。無如孫大是個未經人道的真真童男子兒,卻不大懂得風月之事。經小媳婦兒費了一番功夫,才把一個蠢如鹿豕的孫大,教成一個私期密約的情人。孫大這一天看見他主人何其甫,同著一位標緻新娘子,雙雙入寢。他不禁也想要溫理溫理舊書。便背地裡同小媳婦兒商量。小媳婦兒睨著一雙騷眼說:「你也太沒正經了。人家今日忙了一天,還來歪纏著人。況且有許多幫忙的在此,諸如劉二爺、王大爺,還有那一個小福子,鬼靈精兒似的,被人看出破綻,我明日還見人不見人。」

  孫大被他一陣搶白,到也死心塌地。誰知到了下半夜,眾人辛苦,都東倒西歪,或是睡在桌上,或是睡在椅上,便是孫大一張稻草鋪的板床,都給人睡滿了。孫大顛頭播腦,正在廚房鍋灶前,洗抹碗碟,預備明日裝點心應用。是時身邊卻靜悄悄的沒有別人,忽然背後伸過一雙手,把自己兩眼朦得緊緊的。孫大吃驚,正待叫喚,覺得那只手上仿佛套了個戒指兒冰冷的,有一股甜香從手掌裡透出來,孫大是聞慣了的,知是小媳婦兒,便呶呶嘴,笑向自己床上道:「沒有地方,鬧怎的?」

  小媳婦兒笑道:「蠢瓜,放著好地方你不知道。」

  便跑到灶背後,放下一捆蘆柴,墊在地下,叫孫大快來。孫大喜出望外,趕忙過去,連手裡一隻肉碗,都來不及洗淨,順手放在一張矮凳上,還嫌灶後黑暗不亮,又將灶上一個油盞,提了放在地下。正在得意,偏生遠遠的來了一隻黃狗,東聞西聞,聞見肉香,便將兩隻前爪,向矮凳上一搭,去舐那肉碗,一個不巧,把肉碗碰在地下,嘡啷一聲,便將小福子驚醒,嘴裡叫著孫大,什麼東西?

  看官,這一聲不打緊,卻把灶背後的兩個人,老大嚇了一跳。孫大朝起一站,小媳婦兒趕忙也站起來想走,慌慌張張,一隻腳偏將油盞踢翻,地下墊的是蘆柴,著火便燒,小媳婦兒嚇得一溜煙走了。孫大也是嚇慌,看著那火拉拉雜雜,燒得好不熱鬧。此時眾多男女僕從,均都驚醒,也不知道火是怎樣起的。大家澆水呼救,一時沸翻。前進汪老太也攜著兩個女兒跑入來。何其甫家這許多女眷,還有何氏都在家不曾回去。大家嚇得目瞪口呆。便是美娘也顧不得哭泣,也跑出房門探視。到底何其甫因為自己的身家性命,竭力的幫著眾多僕人,七手八腳,好容易才把火撲滅了。何其甫轉回屋內,眾多女眷圍繞著,問長問短。

  何其甫喘息略定,便指手劃腳說,如何柴堆上有火,我如何用水拚命的澆滅。此時各客驚魂平靜,再仔細將何其甫一望,羞得大家口裡連珠喊阿呀阿呀,原來何其甫聽見火信,急於下床,撈了一件單褂子,向身上一披,那一條褲子,卻忘記穿了。赤著兩條毛腿,匆忙時到不覺得,到此站定了說話,偏生那單褂子是個對襟。那郎當下垂之物,不覺東擺西擺。先是汪府上兩位姑老太,嚇得用袖子蒙著臉,望前面飛跑。其中更有許多女眷,都避轉臉去。何其甫還不覺得,還是何氏告訴他,說天怪冷的,你不要凍壞了。何其甫被他妹子這一句話提醒,再低頭一望,剛與自己打個照面,羞得臉上通紅,連連說:「怎的怎的。」

  便連美娘都被他引得笑起來。何其甫趕忙跳入房裡,望床上一鑽,東摸西摸才摸到他的褲子,穿整齊了,天已大亮,料想不能再睡。遂盥洗盥洗,打疊偕同的新娘回門。

  且說章府自將美娘嫁去之後,當晚送嫁的僕從便都陸續回來。他們裡許多女兒,便圍攏著問新郎模樣兒如何?回家的人,個個攢眉擠眼,把個何其甫只形容得像個鬼怪一般,說今兒夜裡,小姐准要嚇掉魂,不知明日可能回門不能回門呢。諸女聽了,笑得揉腸摩肚。只有章家姊妹三人,到暗暗替美娘耽心。內中便有個章老太的乾女兒,小名叫做鳳子,年紀才得十五歲,聽了這話,忙忙的跑到間壁自己家裡,一霎時懷中抱著一件東西,又跑得來,笑得顛頭播腦,說:「你們來瞧瞧何姐夫。」

  眾人走進前一望,俱大笑起來。原來他把五月裡買的一個泥鍾馗抱著,又把平時做了玩的小衣裳一件一件的替鍾馗穿起來,頭上還帶了一頂小瓜皮帽子。章家大姑娘笑駡道:「你這壞丫頭,虧你想得出來。給美姐姐看見,不把你啐死了。」

  鳳子笑道:「我明日偏要把他放在美姐姐面前,看他啐我不啐我。我因為回去拿這勞什子,還累我外祖父在櫃頂上取了下來,幾乎把腰閃了。要是閃了,到是笑話兒呢。」

  眾人笑說:「你這樣頑皮,你家那位古董老太爺不打你,還代你扒高上梯做甚麼?」

  鳳子掩口笑道:「他敢打我,我不打他就算好的了。」

  當夜大家也不睡覺,都忙著剝蓮子,等天一亮,便去送開門茶。蓮子煨好,便你一把明礬,他一把明礬望裡放,幾乎不把蓮罐子塞滿。章老太笑道:「你們不必用明礬澀他家的嘴,我家這們一個大紅大綠的姑娘,配他家一個醜鬼,還有甚麼配不過,還怕他家有甚麼閒話說麼!」

  大家齊笑起來。

  紅日初升,各事預備齊整,一直等到十二點鐘,那新郎新婦的轎子,才到門首,一面放炮,一麵點香燭。回門儀節,規矩是新婦在先,那美娘一走下轎,使聽見眾姊妹聲音,她把個頭恨不得垂到胸口,不肯抬得一抬。走至廊下,有兩個伴婆攙著她,低低說:「小姐,等他老人家同進堂屋。」

  美娘一聽老人家三字,又提起她的心事,此時也不顧羞澀,捽脫了伴婆的手,索性也不登堂,飛也似的跑入她自己房裡,黑壓壓的站了一屋子人,見她這種模樣,也不敢笑,到反靜悄悄的觀看。那何其甫卻大搖大擺,走入堂屋。他是個做新郎的老手,遂必恭必敬望上面一站,咦,再抬頭一望,不知那個新娘子到何處去了。呆呆的立著,一言不發。再說美娘走入房,伴婆也跟著進來,只見美娘此時,雙淚如雨,見章老太坐在裡面,不由的上前握住老太的手,哽咽得一句話說不出來。猛一回頭,可巧梳桌上正放著美子抱來的那個泥鍾馗,不知誰做促狹,偏生又代他穿了一身袍褂,鍾馗頭是銅絲扭成的,望著美娘顛頭播腦,好似昨夜何其甫同他講孟子的神情一樣。美娘的眼光,望到那裡。眾人的眼光,也望到那裡。不由的你咬著嘴唇,他掩著香口,都笑起來。美娘知是眾姊妹奚落她的,更不由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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