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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次日傍晚,梳妝已畢,坐上花轎,倒也是笙簫鼓樂,一路吹打著,抬到何家。轎子進門,只聽得鬧轟轟的,也不知有許多人幾多房屋。昏頭昏腦,被人扶出轎子,攙到一處地方,想是新房了,耳邊便聽見有個人老聲老氣,罵自己家裡打宮燈的人,說是爭較賞金太多了,要將他送到捕廳老爺那裡打板子。美娘好生不悅,想這定是新郎的長親,卻也不合如此妄誕。後經人排解開了。便有人進來攙著他出來拜堂,擠擠的站了一屋的人,覺得自己所拜的人少,而拜自己的人很多,有稱舅舅舅母的,有稱伯伯姆姆的,有稱爹爹奶奶的,還來著許多小孩子,挨次喊先生師娘。把美娘都鬧煩了,暗想人說新郎今年不過才三十左右,那裡來的這許多晚輩,只恨自己眼睛被喜神娘娘封著,不能瞧一瞧新郎面目。接連進房,到有人擠入裡面,想要取笑,猛的身旁有個穿靴子的人,跳起來攔著說不可不可,鬧房不是古禮,我今日頭都忙昏了,急要早睡,諸君恕我,諸君恕我。果然那些人便一笑都散了。美娘細細揣摩這聲音,便是适才罵人的那個人,心裡老大吃驚。想這個人聲氣,如何生得這般蒼老,分明有四五十歲的人物,如何說是三十左右的年紀,想到此便心頭突突亂跳。停了一會,聽見外面客人漸散,便有伴婆來替她解脫衣服,美娘一把緊緊扯住,死也不放,伴娘低低說道:「小姐不要執拗,恐怕他老人家生氣。」

  美娘聽見老人家三個字,幾乎急得要哭。扯了被攢進去,耳邊只聽得那新郎,照料燈燭,叮嚀門戶,嘮叨了半天。又咳嗽了幾聲,吐了許多痰,用靴子在地上踏了幾踏。美娘此時心裡已明白了幾分了,恨身旁沒有一根繩子。若是有繩子,早已情願勒死。停了一歇,覺著新郎來扯他的被,嚇得美娘躲避不迭,新郎扯了幾次,扯不開來,到也沒法,他便並頭睡下,將被頭輕輕揭起,把臉湊過去,美娘鼻中,只覺得一陣酒臭,香腮上宛然遇著鋼針一般。美娘真是萬無可忍,本來新娘子頭一夜不合睜眼,據說是瞧到那裡,便要窮到那裡。美娘一想,我的性命,將來不知如何結局,那裡還忌諱這些,遂一咕嚕,索性坐起來,睜眼一瞧,卻好富貴燭,點得透亮,睨著新郎面目,乾枯憔悴,偏生兩個眼睛胞子,比雞蛋還大。一部兜腮胡,齊到耳根。露著兩個牙齒在唇外面,仿佛蜜蠟似的。

  可想這般氣味,令人難受。要同美娘比較起來,便可以做得他的生身老父。美娘這一氣,煞是不小,看見衣服在身邊,便兀的披起來,從新郎身上跨過,跳下了床,坐在櫥櫃旁邊一張椅上,不由的嚶嚶啜泣。何其甫看見新人這種情形,知道是厭他老醜,心中便也好生不悅,所幸他於色欲上到不甚介意,但覺得婦人從夫,卻不合如此驕縱,依他的怒氣,便要奉贈他三五老拳。後念天下沒有不能感化的人,遂也翻身坐起,朗朗說道:「賢妻你須聽愚夫一言。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且說這一節書,是孟夫子勸戒你們,不要違拗丈夫。況賢妻初次進我家的門,嫁雞便要隨雞,嫁犬便要隨犬,何況我還是個有眼睛鼻子的人。」

  美娘聽了他這一番不文不俗的話,說得口角流沫,兩個白眼,翻得格外難看,驚懼更甚,越發嗚咽,把一件荷花色湖縐襖子,眼淚鼻涕,汙了一大塊。何其甫不禁長籲短歎,還怕新娘不懂他的意思,又朗朗念道:「傲不可長,長傲則爭起。夫子雖或忍乎,始則情可忍,繼則怒可加矣。丈夫意氣自期,豈容久挫。」

  聲調悠揚,真個把美娘聽住了。是時雞已三號了,那看守花燭的伴娘,聽見新人說話,私念為何起得這樣清早,揉一揉眼睛,便想推房門進來。這個當兒,忽聽得後面廚房大呼火起火起,有幾位和衣睡在對面房裡的女客,一霎時驚慌起來,嚇得何其甫直跳下床,望外飛跑。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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