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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陳小剝皮好不冤枉,足足吃了二百板子,這才吆喝著一路下鄉。四名親兵,八名差役,二名仵作,一名挑茶擔子的,一名罩傘,四名轎夫,兩名跟人,兩匹跟馬,還有許多鼓鑼扛牌的小麼兒,才出衙門,早在各茶社裡用大缸子喝茶。怕事的便送幾百文給他們,省得鬧事。上了路遇著人家,有甚麼便取甚麼,小豬子還被他們生生捉了幾隻去,那雞鴨更用不著說了。迤邐行來,到了陳家米行,四圍瞧看熱鬧的人,早圍了一個大圈子。陳家搭了一個蘆席篷,官廳上面高高貼著一品當朝四個大字,全福坐下來,先將本坊地保喚上來。地保望上一跪,全福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答道:「小的叫趙大。」

  又問:「你地方上為何出這件命案?」

  趙大道:「是。」

  又問:「你這狗頭該打不該打?」

  趙大又道:「是。」

  全福便說:「扯下去。」

  趙大又接連答應幾個是,退下幾步,把身子旁過來,自己扯了褲子,望地下一伏,便走過兩名執刑的,用板子敲著他臀腿,趙大那聲氣是練就的,只有喊老爺高升,再沒別的言語。打畢了塞好褲子,恭恭敬敬上來,替全福請個安,口裡還說:「謝謝大老爺。」

  全福此時才命仵作驗看死屍,驗了好一會,實在驗不出傷痕,委是好好死的。全福大怒,又將童老麼喚上來,罵了一頓,說你女兒並非陳家害死,你為何誣告著他,本意要重重打你一頓,姑念你年紀已老,女兒又死了,權且從寬發落,好好具個安分結來。童老麼也不能再辯,磕了一個頭,遵辦去了。全福又對陳小剝皮道:「适才本縣到冤枉你了,本縣很對不住你,明天本縣替你捐個監生,一者遮羞,二者將來可以做個屁股罩子,免得無辜吃打。」

  陳家父子聽了這老爺爺溫語拊循,感激不盡。官司又贏了,連連磕了頭。縣官去後,他父子逢著人便誇說全大老爺如何同他要好,還要代他捐功名,真是十分榮耀,便有些瞧不起左右鄉鄰,想預先做個紳士的意思。只是這小剝皮半截辮子,弄得人觸目驚心,一傳十,十傳百,便把當時鬧的白蓮教,說得活靈活現。偏生當時人的辮子,容易被剪,往往半夜三更,睡在枕上,次日醒來,摸摸頭髮已是禿禿,小孩子家更是不消說得。於是便有人請了一位道士,畫了一道符,寫了兩句咒語,是割辮割和尚,禍害自身當。大大小小,縫起一個小口袋,將符放在裡面,日夜掛在身上。便是秦家的汝龍、銀兒,雲家的春兒都有這個東西。太陽一落,便不放他們上街。後來愈鬧愈利害,連女人髻發,都有些保不住。你想那女人的標緻,全靠著這綠髩蓬鬆,雲鬟逶媠,假如被匪人截去,弄得尼姑不像尼姑道婆不像道婆,夫婿憎嫌公姑生厭,還有甚麼趣味。於是這一群雌老虎興風作浪起來,更為熱鬧。有說明明看見一個小紙人兒,手裡拿著刀的。有說明明看見一把紙剪刀,飛來飛去的。

  那時候女人們,每日用剩下來的髒水,到反尊重起來,留著不潑,放在房門背後,等睡覺時辰,便借地攔著房門,甚至連經水布都要公然張掛,做一道驅邪神符。請問他們可曾因有這些法術,便捉住一個紙人兒,其實連紙人影子,都不曾得見一見。你要拿這話去駁他,他便說安知不是因為我們的髒東西才把他抵住。此時城裡,還有一家女人最多的,親姊妹,堂姊妹,姑表姊妹,姨姊妹,乾姊妹,有已嫁的,有未嫁的,歲數大的,不過二三十歲,年紀輕的,只得十二三齡,住在一個總門,雖說各分各院,他們每日每夜,常常見面,真是花團錦簇,玉潤珠圓,平時談笑風生,也就如那枝上黃鶯,梁間紫燕,唧唧咕咕,叫個不住,禁得起世界上又鬧出這種捕風捉影的事,大家便就縱橫議論,見鬼裝神,一會怕起來,便你抱著我,我抱著你躲在帳子裡吃吃的笑。一會急起來,又你拿量尺,我用剪刀,恨不得要與那紙人兒決個勝負。然而心裡終是怕不過,便想了一個主意,日間大家睡覺,夜間便抹牌的抹牌,唱歌的唱歌,輪流著聚在一處。

  內中有個姑娘,年方二十一歲。容貌雖不能像小說上講的落雁沉魚,然在尋常婦女之中,也就算得白晳妍麗,性情爽直,自己兼有些自負的意思,對鏡回身,臨風顧影,立意要嫁個才貌雙全的夫婿。並無父母兄弟,依著一個寡姨而居。寡姨已近六旬,夫家姓章,兒子名溶,在山東兗州府充當刑名幕友。媳婦呂氏,膝下還有三個女兒,當年有個妹子,嫁給一個姓王的,不上幾年,夫婦亡故,只剩了一個姑娘,小名美娘,無人留養,只好帶在身邊。他們姑嫂之間,頗甚相得。況又有許多姊妹,鎮日間風狂謔浪,無所不為。有時關起房門,你一句,我一句,便像那夫子盍各言爾志意思,大家問願意嫁甚樣人,先前還都羞羞澀澀,不好意思,後來見沒有旁人聽見,統都老著臉說起來。有的說要腰纏十萬,有的說要舉案齊眉,有的說要沒有公婆,有的說要沒有妯娌。再看美娘,卻只是含笑一言不發。諸女見她不開口,大家嚷起來,說你引著人說了這些不害羞的話,你明日卻好拿來取笑人,你這般尖巧,我們是不依的。說著齊上前來,撓她骨癢。美娘笑道:「不是我不說,我說來卻是與你們不同。」

  眾人笑道:「我知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你的見解,必比我們高幾倍,就請你說罷。」

  美娘含羞說道:「天生我們一般女子,談起嫁娶來,都是說把我們嫁給人家。姐姐們細想,我們是嫁一個人,並不是一種物件,為何生生的要說是給人,然自古及今,都是這般說,我們也不能不低頭依著。但是外面雖說把我們給人,內裡卻不能不教人給我。我既嫁了他,他這個人就算給了我了。我既要他給我,我必定要揀一個絕好的人物,模樣兒,才調兒,性情兒,一件也少不得。至於家資富厚,還在其次。大約我除非不嫁,如是嫁人,卻要一個讀書種子。因為他既能讀幾句書,大約見解總要比別人高些。見解一高,那瑟琴之間,必然不俗。我雖然認不得字,卻是聽見人家念文章的聲音,很覺入調,萬一嫁給他,他在燈下讀書,我在旁邊靜聽,這就是我的心願。」

  眾人都笑起來,說原來姐姐喜歡書呆子。將來准要先做秀才娘子,後做舉人太太,末了做個狀元夫人,可賀可賀。美娘聽了,也就含笑不語。於是東家做媒,西家做媒,總是不能成就。可巧洛鐘同章溶自小同學,交情甚好,平時常有書信通問。洛鐘每逢時節,必到章老太處謁見。他家幾位姑娘,本都不大回避。何其甫急於續弦,便托過洛鐘幾次,想娶章家姑娘。無如章家姑娘的年紀,都不過十五六歲,誰肯嫁給何其甫做繼室。章老太見美娘歲數已經不小,便思量將美娘嫁給他。美娘暗中聽見何其甫是個秀才,卻暗暗合了自己心願。沒有談了幾時,便允許了,所以何其甫在家忙著喜花,便是為的此事。八月下聘,十月過門。那個六十四塊洋錢,原是講定的禮金。偏生何其甫不肯照數交出,要留四元開發僕人,還累洛鐘費了許多唇舌。

  光陰易逝,看看喜期將近,白蓮教的消息,已漸澌滅。章家總門裡這許多女兒,也不怕有人來割他髻發。無事之時,只顧同美娘來調笑。美娘雖無父母,那章溶為人頗好,寄回三百金為美娘置備妝奩,也便粗粗將就,一切鞋頭腳腦的生活,齊打夥兒幫忙。這一個繡個五子登科,那一個便繡個三元及第,爭奇鬥勝,頗忙得高興。姊妹們預先形容她的新郎,如何斯文,如何美秀。美娘雖不敢公然承認,然而那一種羞澀之中,頗有矜張的意思。喜期前一天,章老太將美娘父母的影像,懸掛起來,美娘沐浴之後,人便替他焚起香燭,鋪下大紅氈條,美娘盈盈的走上來,端肅而拜,不覺一陣心酸,淚如雨下。自念若是父母在世,看見你女兒嫁人,當不知如何歡喜,如今只落得音容宛在,不笑不言,怎不令人腸斷。拜畢父母,又行至章老姨母面前行禮。又向姊妹們行禮。行禮之後,便躲進自家房裡,不再下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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