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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觀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九二四年上半年)

  人類的歷史,果何自始?曰:不知所自始。果何由終?曰:不知所由終。在此無始無終,奔馳前湧的歷史長流中,乃有我,乃有我的生活。前途渺渺,後顧茫茫,苟不明察歷史的性象,以知所趨向,則我之人生,將毫無意義,靡所適從,有如荒海窮洋,孤舟泛泊,而失所歸依。故歷史觀者,實為人生的准據,欲得一正確的人生觀,必先得一正確的歷史觀。

  吾茲之所謂歷史,非指過去的陳編而言。過去的陳編,汗牛充棟,于治史學者亦誠不失為豐富資考的資料,然絕非吾茲所謂活潑潑的有生命的歷史。吾茲所雲,乃與「社會」同質而異觀的歷史。同一吾人所托以生存的社會,縱以觀之,則為歷史,橫以觀之,則為社會。橫觀則收之於現在,縱觀則放之于往古。此之歷史,即是社會的時間的性象。一切史的知識,都依他為事實,一切史學的研究,都以他為對象,一切史的紀錄,都為他所佔領。他不是僵石,不是枯骨,不是故紙,不是陳編,乃是亙過去、現在、未來、永世生存的人類全生命。對於此種歷史的解釋或概念,即此之所謂歷史觀,亦可雲為一種的社會觀。

  古昔的歷史觀,大抵宗於神道,歸於天命,而帶有宗教的氣味。當時的哲人,都以為人類的運命實為神所命定。國社的治亂興衰,人生的吉祥禍福,一遵神定的法則而行,天命而外,無所謂歷史的法則。即偶有重視王者、聖人、英雄、豪傑而崇之以為具有旋乾轉坤的偉力神德者,亦皆認他們為聰睿天亶,崧生嶽降,仰托神靈的庇佑以臨治斯民。故凡偉人的歷史觀、聖賢的歷史觀、王者的歷史觀、英雄的歷史觀、道德的歷史觀、教化的歷史觀,均與神權的歷史觀、天命的歷史觀,有密接相依的關係。後世科學日進,史學界亦漸放曙光。康德[2]之流已既想望凱蒲拉兒(Kepler)[3]、奈端(Newton)[4]其人者誕生于史學界,而期其發見一種歷史的法則,如引力法則者然。厥後名賢迭起,如孔道西[5],如桑西門[6],如韋柯[7],如孔德[8],如馬克思,皆以努力以求歷史法則之發見為己任而終能有成,躋後起的歷史學、社會學於科學之列,竟造成學術界一大偉業。厥後德國「西南學派」[9]雖崛起而為文化科學即歷史學與自然科學對立的運動,亦終不能撼搖史學在科學的位置,這不能不歸功於馬克思諸子的偉業了。

  自康德以還,名家鉅子努力以求歷史法則的發見者,既已實繁有徒,於是歷史觀亦衍類多端:有神權的歷史觀,有宗教的歷史觀,有道德的歷史觀,有教化的歷史觀,有聖人的歷史觀,有王者的歷史觀,有英雄的歷史觀,有知識的歷史觀,有政治的歷史觀,有經濟的歷史觀,有生物的歷史觀,有地理的歷史觀。將此種種依四種的分類法括而納之:曰,退落的或循環的歷史觀與進步的歷史觀;曰,個人的歷史觀與社會的歷史觀;曰,精神的歷史觀與物質的歷史觀;曰,神教的歷史觀與人生的歷史觀。前者以歷史行程的價值的本位為准,後三者則以歷史進展的動因為准。以歷史行程的價值的本位為准者,或曰,社會的演展乃由昌盛而日趨衰落;或曰,社會的演展乃如循於一環,周而復始;或曰,社會的演展乃由野僿而日躋開明。以歷史進展的動因為准者,則曰,史之進展必有動因。至於動因何在,則又言人人殊:或曰,在個人,如英雄、王者是;或曰,在社會,如知識、經濟是;或曰,在精神,如聖神、德化、理念是;或曰,在物質,如地理、人種、經濟是;或曰,在神權,如天命、神意是;或曰,在人生,如社會的生產方法,或社會的知識程度是。

  歷史觀本身亦有其歷史,其歷史亦有一定的傾向。大體言之,由神權的歷史觀進而為人生的歷史觀,由精神的歷史觀進而為物質的歷史觀,由個人的歷史觀進而為社會的歷史觀,由退落的或循環的歷史觀進而為進步的歷史觀。神權的、精神的、個人的歷史觀,多帶退落的或循環的歷史觀的傾向,而人生的、物質的、社會的歷史觀,則多帶進步的歷史觀的傾向。神權的、精神的、個人的、退落的或循環的歷史觀可稱為舊史觀,而人生的、物質的、社會的、進步的歷史觀則可稱為新史觀。

  實在的事實是一成不變的,而歷史事實的知識則是隨時變動的;紀錄裡的歷史是印板的,解喻中的歷史是生動的。歷史觀是史實的知識,是史實的解喻,所以歷史觀是隨時變化的,是生動無已的,是含有進步性的。同一史實,一人的解釋與他人的解釋不同,一時代的解釋與他時代的解釋不同,甚至同一人也對於同一史實的解釋,昨日的見解與今日的見解不同。此無他,事實是死的,一成不變的,而解喻則是活的,與時俱化的。例如火的發明,衣裳的發明,農業及農器的發明,在原人時代,不知幾經世代,經社會上的幾多人,於有意無意中發見、應用的結果積累而成者。舊史觀則歸功於半神人的燧人氏、神農氏等。若由新史觀以為解釋,則必搜其跡尋其因於社會全體的進化,而斷定此半神人為荒誕的虛構。又如孔子的生平事蹟,舊史觀則必置之於天縱的地位,必注意於西狩獲麟[10]一類的神話。若依新史觀為他作傳,則必把此類荒誕神話一概刪除,而特注意於產生他的思想的社會背景。所以歷史不怕重作,且必要重作。實在的事實,實在的人物,雖如滔滔逝水,只在歷史長途中一淌過去,而歷史的事實,歷史的人物,則猶永永生動於吾人的腦際,而與史觀以俱代[化]。依據人生的史觀重作的歷史,補正了依據神權的史觀作成的歷史不少;依據社會的史觀重作的歷史,補正了依據個人的史觀作成的歷史不少;依據物質的史觀重作的歷史,補正了依據精神的史觀作成的歷史不少;依據進步的史觀重作的歷史,補正了依據退落的或循環的史觀作成的歷史不少。歷史觀的更新,恰如更上一層,以觀環列的光景,所造愈高,所觀愈廣。以今所得,以視古人,往往竊笑其愚,以為如斯淺識都不能解。其實知識有限,如隔叢山,過後思之,以為易事,而在當時,則非其時之知識所能勝。譬如奈端,據以發明引力法則的蘋果落地的事實,奈端之前,奈端之後,日睹蘋果落地者,何止千百萬人,而皆莫喻引力之理,今從史實,亦何足異?根據新史觀、新史料,把舊曆史一一改作,是現代史學者的責任。

  中國自古昔聖哲,即習為托古之說,以目矜重:孔孟之徒,言必稱堯舜;老莊之徒,言必稱黃帝;墨翟之徒,言必稱大禹;許行之徒,言必稱神農。此風既倡,後世逸民高歌,詩人夢想,大抵慨念黃、農、虞、夏、無懷[11]、葛天[12]的黃金時代,以重寄其懷古的幽情,而退落的歷史觀,遂以隱中于人心。其或征誅誓誥,則稱帝命;衰亂行吟,則呼昊天;生逢不辰,遭時多故,則思王者,思英雄。而王者英雄之拯世救民,又皆為應運而生、天亶天縱的聰明聖智,而中國哲學家的歷史觀,遂全為循環的、神權的、偉人的歷史觀所結晶。一部整個的中國史,迄茲以前,遂全為是等史觀所支配,以潛入于人心,深固而不可拔除。時至今日,循環的、退落的、精神的、「唯心的」歷史,猶有復活反動的傾勢。吾儕治史學於今日的中國,新史觀的樹立,對於舊史觀的抗辯,其興味正自深切,其責任正自重大。吾願與治斯學者共策勉之。

  本文和《今與古》、《鮑丹的歷史思想》、《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歷史思想》、《韋柯(Giambattita Vico)及其歷史思想》、《孔道西(Condorcet)的歷史思想》、《桑西門(Saint Simon)的歷史思想》、《馬克思的歷史哲學與理愷爾的歷史哲學》、《唯物史觀在現代史學上的價值》、《唯物史觀在現代社會學上的價值》等十篇文章是李大釗為北京大學史學系開設《史學思想史》課程所寫的講義。除《唯物史觀在現代史學上的價值》,因1920年早已在《新青年》發表,另行編排外,其餘九篇均按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的講義影印本的目錄編排順序收入本集。其中在《社會科學季刊》公開發表過的三篇文章,據發表稿排印,並在文末注明發表書刊及時間。其餘文稿均按影印本排印。

  ——編者

  [1]題解 《史學思想史》是李大釗為北京大學史學系開設的正式課程,《史觀》系該課的第一講內容。《北京大學日刊》1923年9月29日發佈的《1923年至1924年度史學系課程指導書》標明:「史學系第四學年:《史學思想史》,(每週)3學時,李大釗授」。1924年1月5日《北京大學日刊》發佈註冊部《佈告》:「李大釗先生因事出京,其所授史學系《史學思想史》暫時請假,回校後補講」。現存的該課講義共36頁,約6萬多字,是北大出版部講義科用鉛字排印,分期印發的。每篇講義的邊框線外均印有收稿和印出日期,第一篇《史觀》的收稿時間為「12月8日」(當為1923年12月8日),最後一篇的印刷日期為「7月2日」(當為1924年7月2日)。關於講義的印發辦法,當時北大有明確規定,一般是先講課,後印發。因此,講授時間實際上早于講義印發時間。根據上述史料,我們可以斷定:該課程是1923年至1924年度史學系第四學年排定的正式課程。1923年暑假後為本學年的第一學期,按北大校曆計,本學期應於1923年9月開學,該課程也當在此時開始講授。據此,我們將《史學思想史》講授時間定為1923年9月至1924年上半年。講義內容為6萬多字,以每週3學時計,第一學期當可講完。李大釗因出席國民黨一大會議,1924年1月4日至2月下旬請假出京近兩個月,因而1924年上半年才「補講」完全部內容,但所需課時不會太長。《史學思想史》作為正式課程,他在北大共講授過兩次,第二次開課為1925年。當年2月24日《北京大學日刊》曾發佈註冊部《佈告》說:「李大釗先生已回京,原授之《史學思想史》定於下星期一開始講授。(每週)週四,一時;週六,二時,共三時,半年內講完」。第二次開課,可能並未講完,先生即因北京時局惡化而避入蘇聯使館區。

  [2]康德 參見本書第三卷《物質變動與道德變動》注②。

  [3]凱蒲拉兒(Kepler) 今譯開普勒(1571—1630),德國天文學家。他研究行星運動軌道,發現了行星運動的三大定律,被稱為「開普勒定律」。著有《立體幾何學》等。

  [4]奈端(Newton) 今譯牛頓(1642—1727),英國數學家、物理學家。他發現了力學基本定律、萬有引力定律,創立了微積分學和光的分析學。著有《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光學》等。

  [5]孔道西 參見本書第三卷《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注⑧。

  [6]桑西門 參見本書第三卷《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注⑨。

  [7]韋柯 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今譯維柯,意大利史學家,著有《新科學》。

  [8]孔德 參見本書第三卷《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注瑐瑤。

  [9]德國「西南學派」 又稱「巴登學派」、「弗萊堡學派」或「海德堡學派」,其創始人是新康德主義者維爾海姆·文德爾班(1848—1915),因他曾在德國西南部巴登地區弗萊堡大學、斯特拉斯堡大學和海德堡大學任教而得名。他和其弟子李凱爾特是這一學派的領袖。文德爾班是現代西方哲學史家,他把陸宰(是最先在哲學語言中使用「價值」一詞的人)學說與康德學說結合起來,首先提出實踐理性的價值哲學問題,更為重視以至誇大人的主觀性、感情與意志的作用。他把歷史也納入倫理學領域。他的歷史哲學實際成為他的價值哲學以至成為整個西南學派的中心理論。所以,有人把新康德主義巴登學派稱為「歷史學派」。在《歷史與自然科學》的演講中,他認為:自然科學的目的在於求得「法則」,歷史學則在於求得「形態」,因而自然科學就是求得對於法則普遍的、無時間性的本質的理解,而歷史學則求得對個別性的、時間性的現象的理解。前者是建立法則的科學,後者是個性記述的科學。他甚至斷言:歷史的創造與美的創造,歷史學科與文學是相似的。李大釗文中所說他們「崛起而為文化科學即歷史學與自然科學對立的運動」,即指此。

  [10]西狩獲麟 這是舊史所載預示天意、孔子命終的傳說。據《春秋公羊傳》記載:魯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人們認為「麟者,仁壽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人們告訴孔子,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並又說「吾道窮矣!」兩年後,即哀公16年4月,孔子果逝世。

  [11]無懷 即無懷氏,傳說中遠古部落名。相傳其民安居樂業,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12]葛天 即葛天氏,傳說中遠古部落名。相傳有葛天氏之樂,共8曲,由3人操牛尾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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