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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日記


  (一九一七年五月九——十一日)

  昨晚八時三十五分,由北京乘京奉通車出發,幸乘客不甚擁擠,餘因得二三尺地以容身。車中燈光暗澹,眾客多沈沈睡去,餘則手一第三卷第二號《新青年》雜誌以消旅悶,時亦在似睡非睡之間,但覺車輪軋軋之聲與驗票者之怪聲狂吼,常觸耳鼓,最為可厭。蓋余嘗見日本車中驗票者之一團和氣,每入一車必鞠躬道歉,倘遇有睡熟之客,亦必低聲附耳向之索票,惟恐有所驚擾於人,如吾國「票來!票來!」之聲浪,含有最可憎惡之趣味者,殆絕無有。此雖小事而足與旅客以不快之感者至多,彼其氣焰純與仗官勢之惡差悍役相類,絕不似營業者之照應顧客也!夜半,車抵天津,有新登車者互相爭嘲,此種現象亦足令人傷心。同胞相與之際,毫無一種愛敬遜讓之情禮以相維繫,長此相淩,將何以國?余未嘗游過歐美,彼邦人士相與之際,視此何若,餘不敢知。睹此,又令人想起日本人之在電車,少壯者見老幼者,或攜重物者來,必起而讓之座,以與吾因爭座,每致互相怒駡,互相扭打者相較,吾人寧不愧死?嘗聞張溥泉[1]先生言,彼往歐美最喜看者是其社會。所謂社會者,非指素相認識之朋友,素相親愛之家族而言,乃謂素不相識之人,於萍水相逢之際,各有一定之情誼,相當之禮讓,真正之社會關係,恒於此處見之,吾國則無有是。今觀乎此,益覺其言之可思也!

  天將破曉,過雷莊,猛憶此為辛亥灤州革命軍[2]失敗之地,白亞雨[3]先生,王金銘[4]、施從雲[5]二隊官及其他諸烈士,均于此地就義焉。餘推窗北望,但見邱山起伏,曉霧迷濛,山田疊翠,狀若綴錦,更無何等遺跡之可憑弔者,他日崇德紀功,應於此處建一祠宇或數銅像以表彰之。然國人素性,但知趨附生存之偉人,不欲崇禮死去之英雄,斯等事又何敢望哉!正馳想間,曙光一線,灤州城已映入餘之眼簾,更聯類憶及辛亥之役,張紹曾[6]將軍擁一師勁旅,虎踞此處,與吳綬卿[7]、藍天蔚[8]二將軍謀取燕京,震搖根本,煌煌一電,足寒清廷之膽,而十九信條[9]之頒佈,遂為遜位詔之先聲,此其遙助義軍之聲勢者,不少也。惜乎機事不密,綬卿既遭人暗殺,張君亦被迫去職,藍君又不得不去興京,此蓬蓬勃勃之北方民軍之勢力乃大受挫折,卒以三營之眾為最後之犧牲,最後之紀念,此誠吾人今日思之猶有餘痛者也!使吳、張、藍三君之計畫實現,則民國何至有癸醜之役,何至有西南之役,又何至有今日之局面也?厥後,藍君竟未一握兵權,張君雖曾任綏遠將軍,時袁氏稱帝之陰謀已見端倪,張君一日語人云:「有某在,彼何敢稱帝?」為袁偵所悉,旋即解職矣!由是觀之,張君之志,不可謂不大,其氣亦不可謂不勇,惜于深沈二字,尚欠工夫。國家多難,老成相繼凋謝,求足備干城之選[10]者能有幾輩?如張、藍其人者正宜厚自修養,為國自愛耳!

  抵昌黎,下車投大德增客棧。便飯畢,已八時頃,倩店夥為雇騾車一輛,驅之入碣石山。桃杏梨花均已落盡,惟有蘋果海紅之花殘餘數株,點綴于萬綠叢中,似專待此遲至之看花人者。先至隱仙庵,道士出為導引,遍覽其祠觀神堂等。庭前有牡丹數叢,桃梅一株,頗茁盛。由隱仙庵至五峰山下,車不能進,乃舍車攀石磴尋樵徑而上,至山腹約半時許,一路松風颯颯作響,與喚囀鏗鏘之山鳥相應和,恰如山中之自然的軍樂,所以慰安遊人攀登之疲倦,並助奮其進行之勇氣者也。比至韓文公祠,汗已浹背。守祠人劉翁克順年已六九,不相見者三年於茲矣,渠尚能相識。彼于去歲續娶一老媼為之作伴,故久居空山亦不寂寞。翁媼為餘用松枝烹茶,並煮米粥一盂,菜蔬則鹽漬椿芽與醬醃雞子而已,食之頗有清趣。餘由東面登望海峰,以天氣不甚清明,但見東南一帶,茫茫無際,天水莫辨也。二時許,下山驅車返大德增棧時,投宿之客紛至遝來,大概皆吾鄉人之赴關外者,蓋此時正歸裡商人赴東之季節也。間亦有女眷至,餘詢店夥,以彼女眷等何往者?則答以將往關東。今年樂亭一縣,女眷之往東者不下數百人,其故以東省錢毛,匯至家中,損失過巨,商人遂紛紛遷其眷屬至東雲。余聞之頗喜,蓋東省商人以吾永七為最多,永七之中尤以昌、樂、臨、撫人為眾,是等縣人之向來往東經商者皆不攜眷,所以終不能植深厚之根據於東省,今則漸漸覺悟矣。國人多一個定居東省者,即日本人少一個侵入東省者,斯不獨一鄉之幸也。明晨南歸,尚有陸路八十裡,余容續陳。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5月9、10、11日

  【注釋】

  [1]張溥泉 即張繼(1882—1947),直隸滄州(今河北滄州)人。原名溥,字溥泉。早年留學日本,先後就學于東京善鄰書院、早稻田大學。1902年結識孫中山。次年回國,任《蘇報》參議,並與章士釗、陳獨秀創辦《國民日報》。後參與創立華興會。1905年在日本加入同盟會,任《民報》發行人和編輯。1908年赴法國,與李石曾等創辦《新世紀》雜誌,一度傾向無政府主義。1911年武昌起義後歸國。1913年當選第一屆國會參議院議長。後參加「二次革命」與護法運動。1924年國民黨改組後,當選中央監察委員。不久公開反對孫中山的三大革命政策,提出「彈劾共產黨案」,積極參與西山會議派活動。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歷任國民黨立法院副院長、國史館館長等職。李大釗留學日本期間,結識張繼,並成為朋友。20年代初,為了實現第一次國共合作,李大釗由張繼引進會見孫中山,並且由張繼的介紹,作為跨党黨員參加了國民黨。

  [2]灤州革命軍 指辛亥革命時期灤州(今河北灤縣)起義成立的起義軍。1911年(宣統三年)10月,武昌起義後,駐河北灤州新軍第二十鎮統制張紹曾、協統藍天蔚與第六鎮統制吳祿貞計劃舉兵響應。但吳祿貞被暗殺,張紹曾亦被調任,第二十鎮各協分別被調防。1912年1月,第二十鎮第七十九標第一、二營管帶王金銘、施從雲等與同盟會代表白毓昆策劃發動起義,於2日宣佈灤州獨立,正式成立「北方革命軍政府」,推王金銘為大都督,施從雲為總司令,通電全國,震動京津。袁世凱派兵鎮壓,起義軍乘火車西進,至雷莊發生戰鬥,激戰一晝夜,王、施、白相繼遇害,起義失敗。

  [3]白亞雨 即白毓昆(1866—1912),江蘇通州(今南通)人。字雅雨,號銑玉。早年入江陰南菁書院就讀,結業後到上海,任南洋公學及澄衷學校教習。1908年至天津,任北洋女子師範、北洋法政學堂教習。1911年武昌起義後,在天津組織紅十字會及「天津共和會」,任會長,積極策劃灤州新軍起義。同年12月代表同盟會,與其他革命團體聯合組成「北方革命協會」,宣佈協助革命軍北伐,崇奉三民主義。1912年1月策動灤州軍警獨立,成立北方革命軍政府,被推為參謀長。旋因兵敗被捕犧牲。白毓昆是李大釗在北洋法政專門學堂的地理教員。李大釗對他極為敬佩。

  [4]王金銘 山東武城人,字子箴(1880—1912)。清末任新軍第二十鎮第七十九標一營管帶。1911年為參加永平(今河北盧龍)秋操,調駐灤州。武昌起義爆發後,與二營管帶施從雲、同盟會代表白毓昆等積極響應,於1912年1月2日宣佈灤州獨立,成立北方革命軍政府,被推為大都督。旋遭清軍進攻,雙方激戰于雷莊。清軍稱停戰議和,他與施從雲入清營談判,被執遇害。(一說在與清軍激戰中負傷犧牲。)

  [5]施從雲 安徽桐城人,字燮卿(1880—1912)。清末任新軍第二十鎮第七十九標二營管帶。1911年為參加永平秋操,調駐灤州。武昌起義爆發後,與一營管帶王金銘、同盟會代表白毓昆等積極響應,於1912年1 月2日宣佈獨立,成立北方革命軍政府,被推為總司令。率義軍向天津進發時遭遇清軍,雙方激戰于雷莊。清軍稱停戰議和,他與王金銘入清營談判,被執遇害。

  [6]張紹曾 直隸大城(今屬河北)人,字敬輿(1879—1928)。早年留學日本,入士官學校炮兵科,畢業歸國後,歷任北洋督練公所教練處總辦,清貴胄學堂監督。1911年(宣統三年)2月任新軍第二十鎮統制,為參加永平秋操,調駐灤州(今灤縣)。武昌起義後,通電清廷,要求立憲,又與吳祿貞等謀聯合進軍豐台,傾覆清廷。吳祿貞被刺後,調任長江宣撫大臣,未赴任,潛至上海。1913年被袁世凱任為綏遠將軍。1916年任北洋政府陸軍訓練總監。1922年任陸軍總長,次年任國務總理,主張迎孫中山入京協商南北統一,為總統曹錕所忌,不久去職,退居天津。1928年被刺身亡。

  [7]吳綬卿 即吳祿貞(1880—1911),湖北雲夢人,字綬卿。1897年入湖北武備學堂。次年赴日本留學,入士官學校,不久加入興中會。1902年畢業回國,任武昌普通學堂教習,積極宣傳革命。1904年奉調入京,任練兵處軍學司訓練科馬隊監督。1907年隨東三省總督徐世昌赴奉天,充軍事參議,旋任延吉邊務幫辦。1910年調任陸軍第六鎮統制。武昌起義後,赴灤州約張紹曾等舉兵反清,又赴石家莊與山西革命軍聯絡,擬聯合北方新軍直攻北京。旋截留北洋軍運往湖北的軍火,並電奏清廷,要求停止進攻漢口。1911年11月7日被袁世凱派人暗殺(一說主謀人為良弼)。

  [8]藍天蔚 湖北黃陂人,字秀豪(1878—1922)。早年留學日本士官學校。1903年參與組織拒俄義勇軍,被推為學生軍隊長。歸國後任新軍統帶兼湖北將弁學堂教員。1910年(宣統二年)任陸軍第二混成協統領,駐奉天(今瀋陽)。武昌起義後,與吳祿貞、張紹曾等擬發動北方新軍響應。吳祿貞被刺後,赴上海任北伐軍第二軍總司令、進駐煙臺。南北議和時辭職,出國遊歷。歸國後暗助南方護法軍政府。1921年任鄂西聯軍總司令,參加反軍閥鬥爭。次年被孫傳芳擊敗,逃入四川,被執自殺(一說被川軍殺害)。

  [9]十九信條 武昌起義爆發後,灤州新軍第二十鎮統制張紹曾與協統藍天蔚發表通電,要求清廷改革政治,宣佈立憲,並密謀舉事。清政府被迫於11月3日頒佈《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宣佈實行責任內閣制,規定國會有制憲、改制、選舉內閣總理大臣、宣戰、媾和等權力;同時規定皇族不得為總理大臣,皇室經費聽由國會決議,皇帝權限和皇室大典由憲法規定。形式上縮小了皇帝的權力。

  [10]干城之選 幹,盾;城,城郭。二者都起捍衛防禦作用。也用以比喻捍衛者或禦敵立功的將領。《詩·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蔡邕《蔡中郎集》八《薦皇甫規》:「論其功勞,則漢室之干城;論其文德,則皇家之腹心。」干城之選,即有能力保衛國家的人選。參見本書第一卷《裁都督橫議》注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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