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勢力創造論|李大釗

中心勢力創造論

　　（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三日）

　　國家必有其中心勢力，而後能收統一之效，促進化之機。否則，分崩離析，擾攘潰裂，無在不呈兀臬[1]之象，久而久之，且瀕於滅亡之運焉。

　　吾國今日，不惟無中心勢力所可憑依，即其歷史上所分之系統，而能自成一部勢力者，亦且零星散滅，不可收拾。正如散沙之難合，亂絲之難理。夫中心勢力亡乃無異于國亡，若並餘燼之各個勢力而亦亡之，斯真堪為憂慮者也。

　　吾國政治上之勢力，可大別為三系統。一曰軍權系統。此系統全由國家的勢力建造而成，故其勢力殊為偉大。前清季年，君權日漸微弱，國民勢力未足取而代之，野心家崛起，頗思潛移國家的勢力於個人之掌握中，而行其隱蓄之志，卒以國民思想之勢力雖未能集中於一定之中心，而其包蓄之權威，亦足以隱制個人之野心，使其憑藉之勢力不能惟所欲為，即其勢力之本身，亦不甘供個人之驅策。故以洪憲皇帝之威靈，終難免於敗亡，同其時所憑藉之勢力，亦以驟失其中心而呈崩離之象焉。吾人縱為國家愛惜固有之勢力，以求依是為基礎以謀國家的勢力之新發展，而無如勢力之為物，亦各有其生命，已臻衰老者，不能使之複反于壯盛也。一曰政治系統。其中又別為二，即溫和系統與激進系統是也。此二系統均由國民的勢力建造而成。溫和一派，則欲憑藉政治上、社會上之廢墟，漸進以趨於新運；激進一派，則欲推翻政治上、社會上之因襲，猛進以摧其陳腐。二者均有累次失敗之歷史，以備嘗困苦與艱難，故能憑空造成一種勢力。此等勢力之於政治皆堪寶惜，國民果能用之得當，俾二種勢力各覓其所當遵循之正軌以進。一方固善良之秩序，一方促銳新之進步，若車之有兩輪，鳥之有雙翼，以達政治上生存之公共的志，則不惟其各個勢力之本身，可享永久之壽命，如英倫之有統一黨與自由黨[2]，造福國家，有功社會，亦非淺鮮。乃以歷來些末之微嫌，雙方時生誤解，梟雄謀為不軌，更從而利用之，挑撥之，使之恒相軋轢，遂成枘鑿之勢[3]，冰炭之局，末流之弊，系統內部亦複紛紊離異，不相統屬矣。至於今日國家所有之勢力，皆不能為國家之中心勢力以支撐此風雨飄搖之國家；而此分崩之各個勢力中，又皆無其中心人物，足以統率此散漫無紀之團體。以致政象日渙，人心日離，如孤舟泛于風濤澎湃之重洋，海天無既[4]，茫茫然莫所適歸。斯誠政治上之絕大危機也。

　　夫自一方言之，固有之勢力全歸破滅，固足為政治上之悲觀；而自他方言之，此種勢力，皆為過渡時代[5]之產物，舊者不崩，新者何由而建，幻者不滅，真者何由而成？吾民對此零落凋謝之三大系統，無庸為之憑弔唏噓，致其感慨，惟當順世界文明之潮流，別造一種新勢力以代之。此之勢力，必以中級社會[6]為中樞，而擁有國民的勢力，其運命乃能永久。彼固有之溫和、激進二派，所以日即銷沈者，一以系統中之分子，泰半皆為專門政治的營業者，恒不惜以國家殉其私欲與野心，此種行為，漸以暴白於社會，遂來［致］國民之厭棄；一以其為專門政治的營業者，故其所為，毫不與國民之生活有何等之關係，因而無國民之後援。自今而後，國民宜速自覺醒，驅逐此政治的營業者於政局之外，由中流社會之有恆產者自進而造成新中心勢力，以為國本之所托，泯棼搶攘之政治，庶或有澄清統秩之一日乎？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4月23日

　　【注釋】

　　[1]兀臬　即　臲（音wù niè），動搖不安。唐韓愈《昌黎集》五《贈劉師服詩》：「我今口牙豁落者多，所存十餘皆　臲」，指牙齒動搖。《文苑英華》唐梁肅《受命寶賦》：「東周　」，指周王朝動搖不定。

　　[2]英倫之有統一黨與自由黨　統一黨（Unionist Party），又稱保守黨（Conservative Party）。英國早期政黨主要有托利黨（Torris，近代又譯王党、王權黨、保黨）和輝格黨（Whigs，近代又譯民黨、民權黨等）。從19世紀30年代開始，托利黨也被稱作保守黨。保存現有體制、改良社會、反對劇烈變革是該黨主要綱領。差不多同一時期，輝格黨也更名為自由黨（Liberal Party）。1886年，自由黨因愛爾蘭等問題發生分歧，自由統一聯盟（The Liberal Unionists）從自由黨中分裂出來。而保守黨也幾經改造，更名為「全國保守與統一協會聯盟」（The National Union of Conservative＆Unionist Associations）。經過分化、組合後的統一黨與自由党成為19世紀下半葉至一戰前後英國最主要的政黨。

　　[3]枘鑿之勢　枘（ruì）、鑿（zào），榫頭與卯眼，一方一圓，無法投合，比喻互相不協調，扞格不入。

　　[4]海天無既　既，盡，盡頭，窮盡。《莊子·應帝王》：「吾于汝既其文，未既其實。」海天無既指海天無盡無際。

　　[5]過渡時代　指社會動盪不安的時期。梁啟超《過渡時代論》（1901年）：「今日之中國，過渡時代之中國也……一群之中，常有停頓與過渡之二時代，互起互伏，波波相續體，是為過渡相；各波具足體，是為停頓相。於停頓時代，而膨脹力（即漲力）之現象顯焉；於過渡時代，而發生力之現象顯焉。歐洲各國自二百年以來，皆過渡時代也，而今則其停頓時代也。中國自數千年以來，皆停頓時代也，而今則過渡時代也。」

　　[6]中級社會　又作中等階級、中產階級等，指介乎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社會階層，如專業人士、商人等。此部分人一般受過較好的教育、有相對穩定的經濟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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