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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問題


  (一九一七年四月三日)

  凡社會對於一特定之階級、一特種之身份存排斥之見,輕蔑之心,不肯與以同情,不願畀以職業,限制其活動,屈抑其地位,則居此階級、具此身份者之生活,必成為社會問題。既已成為社會問題,而社會視之猶不加以注意,以謀救濟解決之道,俾得相當之分以去,而因以善其生安其境,則必至釀成社會革命而後已。

  婦人與工人之在歐美社會,其先亦皆為居特定階級、具特種身份者。故其社會中之享有強大勢力之人,往往對之不與以平等之待遇,束縛其自由,剝削其權利,錮蔽其智察,侮辱其人格,以其辛勤之汗血供少數強權者之犧牲,以其屈枉之苦痛資少數強權者之淫樂。於是工人問題、婦人問題,皆成為社會問題,而政治革命、社會革命之先聲,遂皆發于工人之口。若英,若美,若法,政治上、社會上之一切改革,罔不胚釀於勞動階級之運動。最近俄國大革命[1]之發端,亦以麵包問題為武器,工人團體為先鋒,而旭日曈曈之新俄共和國,竟能誕孕于戰血橫流之今日。即柏林與維也納之工人,他日亦終必為德、奧二邦革命之媒、自由之母。其他晚近以來各國之婦人運動,日見激烈,亦于自由之發展,民權之伸張,社會革命之進行,強權束制之解放,與莫大之助力。此工人問題、婦人問題之所以見重于歐美社會,而有心之人不吝為之獻滿腔之同情,盡熱狂之努力以解決之也。

  吾國政治上之改革,雖已略具基礎,社會上之改革,如解決工人問題(農民之疾苦亦包於其中)、婦人問題等,自為今後之急務,而目前急迫萬千即待解決者,又有學生問題。夫婦人與工人之自成一階級,固由於天賦之本能,傳襲之習慣,教育之未普,群制之未完,種種原因所造成。其所由來者漸,非為一朝一夕之故,殊非吾人今日所能避免,而求解決之道,亦自為應今世之文明謀人生之幸福所必經之階序。獨吾國今日之學生問題,乃為社會最近所自造之階級身份,而被造就之人人,一入此階級、一得此身份之後,乃以此階級身份之故,社會反與為冰炭之質、枘鑿之勢,所學無論其為何科,社會皆不能消納之應用之。一般耆舊老宿,一聞「學生」二字,即搖首蹙額,似一為學生,即于中國社會為無用。而學生者,又不能不謀自存之道,不能不服事畜之勞。於是無問其所學為工、為農、為商、為理、為文、為法政,乃如萬派奔流以向政治之一途,仰面求人討無聊之生活。然即政治界亦何嘗歡迎此為社會所排斥厭棄之學生,即彼以學生出身而能夤緣奔附躋于顯達之輩,亦何嘗不標「經驗」二字以媚彼所趨承接納之老前輩,而排屏此於中國社會處處敗北之學生。然則中國之學生,實為最可憐之一階級,最可憐之一身份,而社會造就之乃所以戕賊之。學生正所以學死,循是而不變,人而著學生之冠服,即無異於自殺。社會而日日培養學生使蹈于自殺之途,以趨於自絕之運,即無異於殺人,其結果亦為社會之自殺。斯非吾人憤激之談,實亦社會傷心之語矣!

  中國社會之屏斥學生,匪自今日始矣。清之季年,政府當局所日夜孜孜以為戒備防範者,即學生是。卒以學生于社會不得同情,不得職業,不獲本其理想順其情感以表著於政治,出其學術運其技能以助益於社會,於是抑鬱悲憤奔走呼號以樹革命之赤幟,而清室以傾。袁氏帝制之念既萌,亦視學生如蛇蠍,而學生抗袁之運動,又複潛滋暗布,而袁氏以隕。故歐美之革命,泰半淵源于工人之呼號,中國之革命,則全醞釀于學生之運動。斯雖近代思潮之激動,以學生之神腦最易染化,要亦社會之排斥學生,致其不平之念,遏郁於中心,久而久之,必至迸發以求伸,有以激成之也。

  他處之學生吾不敢知,京、津之學生卒業而未就職者以萬千計。此其中吾儕之學友正複不少,而量其材能,尤皆確為改進中國今日之社會所必需。斯而令其坐棄,不為學生本身無以自存,即國家社會,亦如喪失新銳之神經而終以僵死。是又不獨社會之問題,且系乎國家存亡之問題矣!

  昔者梁任公先生嘗有人才不經濟之慨,及以作官為解決社會問題之說[2]。最近湯濟武先生亦雲,言及位置學生即興無限之傷心[3]。日昨章秋桐先生于某會之演說,亦嘗暢論儉才之義[4]。足知吾國今日之學生問題已成社會問題,乃為並世明達所公認,非只吾儕問題中人之無病呻吟也。吾今揭論其要,一以促社會之注意,俾于教育方針、商工事業、政治制度速謀救濟之方;一以喚起現在淪落於社會問題中之學生,及未來無限之新青年,即方將奔赴於社會問題中之學生,速奮勵其志氣,選擇其學業,而預為易於就職之地步;更望社會中之視學生為一特種階級、特種身分而排斥之、屏絕之不遺餘力者,速自警悟,毋使由一部分之偏見私心,激成猛烈之反動,則本文之旨也。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4月3日

  【注釋】

  [1]俄國大革命 指1917年3月(俄曆2月)在俄國首都爆發的「二月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俄軍損失慘重。軍事動員造成了工農業生產的破壞、交通混亂、物資匱乏、物價飛漲。1917年初,首都的食品供應更加惡化,大街上到處都是購買食品的長隊,擠滿了因李大釗在下文所說的「麵包問題」而罷工示威的人群,並進而釀成革命。首都成立了工兵代表會議——蘇維埃。同時,國家杜馬建立了臨時政府,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迫宣佈退位,統治俄國千年之久的君主制度遂告結束。

  [2]昔者梁任公先生嘗有人才不經濟之慨,及以作官為解決社會問題之說梁任公,即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1890年起師從康有為。1895年赴京參加會試,參與發起公車上書。1896年在上海主編《時務報》,次年到長沙,主講時務學堂,鼓吹維新變法。1898年到北京。以六品銜專辦京師大學堂譯書局。戊戌政變後逃亡日本,在橫濱創辦《清議報》。1902年創辦《新民叢報》,1907年組織政聞社,期望推動清政府實行君主立憲。1913年初歸國,任共和黨黨魁,後組織進步党,支持袁世凱,出任司法總長。1916年策動蔡鍔組織護國軍,反對袁世凱洪憲帝制。後曾出任段祺瑞政府財政總長,不久即辭去。晚年脫離政界後,長期執教於清華大學。李大釗所引梁氏「人才不經濟之慨」,當指1914年初梁啟超在《述歸國後一年來所感》中所發的感想之一。梁氏在那篇文章中曾指出:「人皆曰中國今日人才消乏,惟吾亦以為消乏也。然自昔社會亦只能以一時代一地域之才,治一時代一地域之事。例如治庖,熊蹯駝峰,固可登俎,春盤苜蓿,亦可成味。例如築室,大杧細桷,各有其所,雕甍壤土,鹹含其用。才之界說,豈有定哉?若乃糝桂椒於飴羹,見畫壁於洞牖,惟其不適,是以無用;匪惟無用,且茲害焉。此不經濟之說也。吾非敢謂今日全國之人才盡投諸不經濟之地,然其患此者已什而八九。及所餘一二,亦程度問題耳。以不經濟之故,於是舉國殆無一人能發揮其良能,……」(見《飲冰室文集》之31,頁24—25)。「以做官為解決社會問題之說」,當指梁啟超在《做官與謀生》一文中對中國官僚機構龐大,浪費人、財、物力現象所做的批評。梁啟超說:中國頗以社會問題為苦,但政府解決此類社會問題的辦法有二,一是多養兵,以救下層人民之社會問題;二是多設官以救濟上、中層人民之社會問題,結果,越來越多的沒有正當職業的人都去做官、當兵,有正當職業的人則「出其血汗所得以養此無業者……使全國人遂皆有有業為苦,以無業為幸,全國人民皆待養於國家,而國家遂終無以為養,則養者與待養者俱斃而已。」(參見《飲冰室文集》之33,頁48。)

  [3]湯濟武先生亦雲,言及位置學生即興無限之傷心 湯濟武,即湯化龍(1874—1918),濟武是其字,湖北蘄水人,光緒進士。1906年赴日留學,並組織留日學生教育學會,出版《教育雜誌》。1908年秋回國,任湖北諮議局籌辦處參事。1909年當選為諮議局議長。1910年赴北京,參加各省諮議局聯合會第一次會議,被推為主席。1911年參與發起組織憲友會,繼續開展立憲運動。武昌起義後,任湖北軍政府政事部長等職。1912年1月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被任為法制局副總裁,未就職。同年4月到北京,當選為臨時參議院副議長。10月,參與組織民主黨,任幹事長。1913年當選為眾議院議長,與梁啟超等促成民主黨、統一黨、共和黨合併,組成進步黨。袁世凱稱帝后,密赴上海,參加討袁護國運動。袁去世後,與梁啟超合組研究系,支持段祺瑞,並任眾議院議長、內務總長等職。1918年9月在加拿大中華會館遇刺身亡。

  [4]章秋桐先生于某會之演說,亦嘗暢論儉才之義 章秋桐,即章士釗(1882—1973),參見本書第一卷《彈劾用語之解紛》注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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