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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問題(二)


  (一九一七年四月五日)

  吾既一再於本報揭出學生問題,以促社會各方之注意。吾今更欲與吾儕問題中人之學生,一言解決之道焉。

  凡社會問題,固賴社會各方之協力,始易於解決。然為人謀者,不如自為謀者之忠且切,乃人情之常。故工人問題之解決,以工人自己運動之力居多。婦人問題之解決,依婦人自身覺醒之力過半。且宇宙間之事物,殊異萬狀,無往而不由對待以得存立者也。忍苦與享樂相對,努力與成功相待,無忍苦之享樂,其樂也為佚樂;無努力之成功,其成也乃幸成。佚樂者不終,幸成者必敗。蓋因人成事者,一方承其惠恩,一方即喪其自性;克己自勵者,一方勞其筋骨,一方即進其天能。此即因果之律,報應之理,絲毫不爽者也。又況工人之智識本低,婦人之體性原弱,依人為計,猶且不可,必待其本身之運動覺醒,依自力以為奮鬥,社會始許以權利,賚以自由,遇以同情,待以公理。今以吾儕學生之智識能力,而與工人、婦人並舉而成為社會問題。教育制度之不良,社會僻見之不當,吾儕可不必問,吾儕但須自反:吾儕固自有其智能,自有其勢力,何以不能努進以與自然抗,與人事競,反致淪落其可愛可珍之生涯於窮苦無聊之社會問題中,不為強者,乃為弱者;不見勝利,徒見敗北,此實吾儕之深恥,吾儕之奇辱。吾儕之問題,應由吾儕自解決之。社會排斥吾儕,吾儕不敢尤;前輩厭棄吾儕,吾儕不敢怨;吾儕惟知有吾儕之我,惟賴吾儕之我之努力,以創造為生活,以奮鬥為職業。甯為受人敬畏之學生,不為仰人憐惜之學生;寧為獨往獨來之學生,不為寄人籬下之學生;甯為自強之學生,不為被動之學生;甯為位置人之學生,不為被位置之學生。

  吾儕既於今日之社會為無用,則宜自創一種社會以自用。此之社會,即清潔勤儉之社會也。吾儕既於今日之生活為不適,則宜自造一種生活以自存。此之生活,即堅忍耐苦之生活也。獨怪吾儕之淪落天涯者,既頹唐自廢,相對唏愁,致其精神性靈,日陷於悲憤之囹圄中,視人間一切生活,無不生厭,而惟一希望,乃在國之速亡。人至無聊之極,則每思於厭棄吾儕、排斥吾儕之社會中,求其一二遇我較為歡迎、與我較為親切者,與之周旋往來,憐我憐卿,以破旅中之淒苦岑寂。而茫茫茲世,可當此役者,又惟八埠之粉黛耳,劇院之笙歌耳!斗室一燈,素心[1]三五,笑語聲與牌子聲互相映和中之白板、東風[2]耳!其或床頭金盡,季子歸來,顏色憔悴,面目黎[黧]黑,則以裡巷施以白眼,妻、嫂為之短氣,而坐困鄉井,銷沉於醉生夢死之中者,亦往往有之。此其牢騷抑鬱之苦衷,吾儕寧不相諒?然使長此落拓,以自暴棄,而徒歸咎於社會,揆之情理,甯得謂平?此非社會之真能絕我輩,我輩實百喙亦難辭自絕之誚也。吾昨曾言,一為學生便蹈自殺矣。然澄心以思,吾自為學生始有崇嚴莊貴之生命,何得謂之自殺,又何得聽其等於自殺?吾昨又言,社會日日造就學生,無異于殺人矣。實則吾人于此崇嚴莊貴之生命,惟吾之自我始有用之處之之絕對權威、絕對自由,社會亦安得而殺之,吾儕亦安能坐視人之殺之也?由是言之,吾儕不患社會之無所用我,而患吾儕之不能自用,不憂他人之排斥,而憂吾儕之無能。

  或謂吾儕亦嘗求自用之道矣,其如吾國今日社會之組織,奄奄若死,處處都是絕路,何也?就日本而論,其國中每年卒業之學生,不知其幾千萬人焉。未卒業前,校中職員,即奔走於各大銀行、各大公司之門,預為就職之介紹,而是等銀行、公司之勢力,皆已拓張於海外,所謂朝鮮也,臺灣也,吾之東三省也,到處有其分號,即到處有其卒業學生之足跡。而我無是等銀行、公司也,因無為學生預謀就職之學校職員也,因亦無遠適海外營商殖業之學生也。人之教育發達,足以消納許多教育上之人才也,而我無是焉。人之各種銀行遍於內地,足以消納許多經濟上之人才也,而我無是焉。人之司法機關、律師制度之完備,足以容受許多法政上之人才也,而我無是焉。人之舉國眾庶,下至婦孺稗販皆能識字讀書,因之著作之富,報紙雜誌之多,浩如煙海,足以位置許多各種科學上批評著作之人才也,而我無是焉。人之社會是活社會,故社會中之人人皆活;我之社會是死社會,故社會中之人人皆死。例如置有生之物於空氣窒息之絕境,雖具無上創造之能,亦豈能以自存者?斯言也,誠不為誣。吾之社會奄無生氣,亦無人敢為否認,顧平情以觀,社會之機能,今尚未臻於僵死。社會既未全死,以上自有生人活動之餘地,可以斷言。吾儕假定各人之我,皆為漂流絕島之羅賓遜[3],四顧荒茫,只餘一我,天空海闊,亦未絕我創造之能、生存之路也。我固無人之拓張海外之無數銀行、公司也,我則有多量足為輸出原料之牛毛豕皮等等也。我固無人之內國產業、銀行〈等〉,完備之司法機關、律師制度,夥多之著作版章也,我則有無量之小工業、內國商業、外國商業,足以謀生而挽利權也。(此處疑有脫漏。——編者)我則有廣漠之土地,可以植牧耕作、漁水、采山掘冶礦產也。縱無大資本足供吾儕之回翔,而萬仞之山,起於尺壤,無涯之海,積於細流。美國諸大富豪,泰半出身於稗販之子,惟以堅忍不撓之精神,誠懇不懈之志氣,與新大陸蓄蘊未發之寶藏奮鬥,而卒能征服之,以自富而富國。吾人試側身北望,若東三省,若內外蒙古,若甘、新、青海、前後藏,其廣員肥沃,視彼新大陸何若?吾儕苟不自薄,即當披蓁剪棘,篳路藍縷,結成青年遠征之隊伍,出萬里長城,開闢新利源,並藉以開發。吾蒙、回、藏諸同胞,與之相親近相融洽,消除從來之誤解,杜絕外人之離間,于國於家俱有裨益。斯真吾儕青年雄飛躍進之好舞臺,努力奮鬥之好戰場也。不此之圖,徒擁門塞途,日向正陽門[4]以內濁塵泥途之中,討此高等流氓之生活,個人既無以自存,國家亦何以自了。此則願吾儕問題中人,速壯勵其氣力,作來者之前驅,以有用之才,開自然之利,為國民生活辟一新徑路,其成功又豈止能以解決學生問題而已哉!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4月5日

  【注釋】

  [1]素心 本指純潔的心地,或心地純潔、世情淡泊的人。晉陶潛《移居詩之一》:「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此處似指「八埠之粉黛」。

  [2]白板、東風 白板,也作「白版」,指麻將牌中不刻字樣或花紋的牌。王西彥《古屋》第四部六:「打牌鬼,真倒黴,要白板,來發財。」又指不施油漆的木板。唐王維《田家詩》:「雀乳青苔井,雞鳴白板扉。」也指未施油漆的木門。清曹寅《過陳次山寓居讀迦陵稿有感》:「草深白版鳴蛙處,水長西橋浴馬時。」此處指簡陋的房子。東風,也是麻將牌中的一種牌名。東風又是菜名。《文選》左思《吳都賦》:「草則藿、蒳、豆蔻……東風、扶留。」劉逵注:「東風,亦草也,出九真。」清錢謙益《太和蕭伯玉自白下過訪》詩之九:「生計東風菜,前期夜雪舟。」李大釗將白板東風連用,當是一語雙關,既指頹唐自廢、淪落天涯的學生日與麻將、歌妓為伴,又指他們居處簡陋,生活困苦。

  [3]羅賓遜 英國作家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所寫小說Robinson Crusoe(今譯《魯賓遜漂流記》,1719)中的主人公。

  [4]正陽門 指北京前門,原為元朝大都之麗正門,明代正統年間改稱正陽門,為北京內城之正南門。此處代指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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