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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與高


  (一九一七年四月一日)

  蔡孑民[1]君歸自巴黎,刻來京就北京大學校長任。前於政學會[2]歡迎會中,演說歐洲戰爭所以持久之原因,歸本於科學與美術之發達,其論「美」之與「高」,尤為精闢。中有一段曰:

  ……然則德、法兩國不信仰宗教,而一般人民何以又有道德心也?此即知之作用。大凡天地間之生一物,無一而不有「知」。夫嬰兒無「知」也,而「知」哺乳;植物無「知」也,而「知」吸收養料;若礦物之有重量之能互相吸引,皆系「知」之作用。由一分推而極之,則為氣德[3],所謂「美」之與「高」。所謂「美」者,即系美麗之謂;「高」者,即有非常之強力。假如描寫新月之光,題詩以形容其景致,如曰月如何之明,雲如何之清,風又如何之靜,夫如是始能傳出真精神,而有無窮樂趣,並不知此外之尚有可憂可懼之事,此即美之作用。又如駛船于大海之風浪中,或如火山之崩裂,最為危險之事,然若形容於電影之中,或繪之於油畫,亦有極為可觀之處。而船中人之驚怖,火山崩裂焚燒房屋之情形,亦足露於圖中,令人望之生怖,此即所謂「高」。至於喜悅飛鳥而思置之於籠中,遇美人而欲與之相親,以及我國女戲園較男戲園能受一般人之歡迎之故,皆「美」之作用。然此種之「美」,確為一種欲美,而非真美也。現今世界各國,如希臘民族即近於「美」,日耳曼民族多偏于「高」。故德國建築拿破崙攻普魯士之石像,頗極偉大,其所繪之圖堂,如繪希臘、羅馬當時之情形,皆偏于「高」之一方面。法國近於「美」。然而「美」與「高」于道德有莫大之關係。凡性質富於「美」之民族,對於生死問題並不計較,必從容以行素所計畫,非于臨時所可勉強。至於性質富於「高」之民族,一經認定目的之後,即竭盡其智力以行之,置生死于弗顧。所以此次歐洲戰爭,德國軍士死亡者,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從無畏懼之心。是以攻比攻法,無往不克,以迄於今,糧缺餉乏,致每禮拜中每人只與半磅牛肉兩枚雞卵,仍堅持不易。以此精神,平時用之于實業,焉得而不發達?且此次戰爭發生之初,德國已將應先攻某國、次攻某國之計畫,先事預定,故戰爭一發,毅力直行,並無畏難之色。法國人民,多近於「美」,其平時極為從容,不事戰爭預備,及至戰爭發生,比京被陷,法國仍不動聲色,持其固有之性質。蓋法國預算以為法國人民盡(?)不逮德國之眾,倘系背城一戰之舉,自必全滅之。即退一步言之,使兩方軍士死亡相當,德國元氣亦已大傷,所以法國對於德國,必不絕對主戰。假使德國軍士死亡,軍火毀棄,可得相當代價時,法國即將其地退讓於德;然而法國又非絕對退讓,如遇有機會可乘,仍竭力進攻。故德、法兩國,能相持兩年之久者,皆科學與美術之功也……(1)

  是說也,頗足揭出德、法國民性特殊之采色。顧一入吾人之耳,而反躬自問,吾之民族性,於「美」于「高」,今日果何有者?余聞一國民族性之習成,其與以莫大之影響者,有二大端,即「境遇」與「教育」是也。「境遇」屬乎自然,「教育」基於人為。縱有其「境遇」而無「教育」焉,以涵育感化之,使其民族儘量以發揮其天秉之靈能,則其特性必將湮沒而不彰,久且淪喪以盡矣。伊考吾先民之歷史,文學美術,名作輩出。就建築工程而論,如長城之連綿萬里,至今猶為世所推稱。此以知吾民秉彝之所畀賦者,不惟有「美」,抑且有「高」。蓋以宅國于亞洲大陸之中,高山峻嶺,長江大河,泱泱乎縱橫於南北。以言山陵,則蔥嶺雪山峙於西域,行其間者經三旬而不能逾也。以言河流,則長江一瀉,黃河奔流,濁浪滔滔,遠望真有連天之概也。以言大澤,則洞庭雲夢[4],蘭蕙芷

  [5]皆產於其間也。以言原漠,則燕、齊、魯、豫平野漫漫,一望無際,越長城而外則又黃沙白草萬里無人煙也。衡以地靈人傑之說[6],以如此靈淑之山川,雄渾之氣象,棲息其間之民族,當必受自然之影響,將兼含「美」與「高」而並有之宜也。顧何以吾之民族,日即銷沈於卑

  昧之中,絕少崇宏高曠之想。回視古人,近觀他族,稍有心性血氣者,當無不愧恧無地焉。或謂大陸平原自然之「美」,遠遜于島嶼近海之區,故其民性亦如之。是殊不然。美非一類,有秀麗之美,有壯偉之美,前者即所謂「美」,後者即所謂「高」也。彼島嶼近海之區,山水湖沼,花木園林,樓臺村落,種種複雜之象,集於狹隘之域,故其美為常人所易見。乃若大陸之景物,散于殊方,道裡遼遠,今雖有汽車、輪舟、飛艇等器之發明,但其迅捷之度,去足以縮小自然使能益顯其美之域尚遠,故非得具絕大眼光、絕大手筆之文學家、美術家如李白其人者,未足以描寫之。然而曠達之象,遠邁之趣,固已於不識不知之間,神化於吾民族之性質之襟懷矣。是則吾民族特性,依自然感化之理考之,則南富於「美」,北富於「高」。今而湮沒不彰者,殆教育感化之力有未及,非江山之負吾人,實吾人之負此江山耳。嗟呼!吾其為「美」之民族乎?「高」之民族乎?抑為「美」而「高」之民族乎?此則今之教育家、文學家、美術家、思想家感化牖育之責,而個人之努力向上,益不容有所怠荒也矣!

  署名:李大釗

  《言治》季刊第1冊

  1917年4月1日

  【注釋】

  [1]蔡孑民 即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又字仲申、孑民,清朝光緒進士,1892年授翰林院庶吉士。戊戌變法失敗後回家鄉浙江紹興,任中西學堂監督。1904年與陶成章等成立光復會,任會長。次年加入同盟會。1907年赴德國留學。辛亥武昌起義後回國,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主張採用西方教育制度,廢止祀孔讀經。1913年赴法國。1915年與吳玉章等創辦留法勤工儉學會。1916年回國,次年任北京大學校長,實行「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辦學方針,支持新文化運動。著作有《蔡元培全集》。李大釗所引蔡氏在政學會歡迎會上的演說,曾在1917 年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雜誌第二卷第五號上發表,題為《蔡孑民先生之歐戰觀》。

  [2]政學會 北洋軍閥統治時期的政治集團。1916年袁世凱死後,黎元洪繼任總統,段祺瑞任國務總理,國民黨籍議員多數反對段及北洋軍閥,但張耀曾、李根源、谷鐘秀等組織政學會,支持段對德宣戰。後發展為國民黨內的一個派系,時稱政學系。

  [3]氣德 氣指人、物的屬性或一地的天然特點。《周易·乾》:「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晉陸機《辨亡論》上:「故同方者以類附,等契者以氣集。」德,指人的道德、品性。《周易·乾》:「君子進德修業。」《周禮·地官·師氏》:「以三德教國子。」鄭玄注:「德行,內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此處氣、德連用,當指一個民族的民族特性或風尚氣質。

  [4]洞庭雲夢 洞庭,指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部、長江南岸,面積原有2820平方公里,素有「八百里洞庭」之稱,湖中小山頗多。雲夢,古代藪澤名。漢、魏以前所指的雲夢澤範圍較小,晉以後的經學家才將雲夢澤越說越大,把洞庭湖都包括在內。《周禮·夏官·職方氏》:「正南曰荊州,其山鎮曰衡山,其澤藪曰雲夢。」鄭玄注:「衡山在湘南,雲夢在華容。」清孔尚任《桃花扇·哭主》:「你看浩浩洞庭,蒼蒼雲夢,控西南之險,當江漢之沖。」

  [5]蘭蕙芷茝 指蘭花,蕙蘭、白芷、茝蘭,均為生長於澤藪之中的香草。茝,讀作chǎi或zhǐ,即白芷。

  [6]地靈人傑之說 唐王勃在《滕王閣序》中稱讚南昌「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李大釗擴大其說以指整個中華大地與中華民族。

  (1)見一九一七年一月十日北京《中華新報》。——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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