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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篇


  (一九一三年九月一日)

  是非之不明於天下也,久矣!豪強霸世,扼抑真機,元惡首虐,僭據崇位。跼其下者,忍痛弗呻,口誹腹謗,誅夷立至,是其懾之以威者;曲學阿世[1],創言綱紀,人心道術,為所柔敝,敢有正直,嗤為大逆,是其籠之以術者。神州數千年,是非顛淆,心死道喪,芸芸有眾,舉其本于良知、發於天性者,弗克激於心而發於聲,以共白於世者,政教有以戕賊之也。

  頑凶既戢,黎元其蘇。言論自由,如水決堤,潮流橫溢。共和建造以來,海內言論界各標幟志,立論建議,策嘉謀猷。囁嚅趦趄[2]、蹐天跼地[3]之餘,一旦脫其鈐制,亦得飛眉舞色,張口伸舌,論天下事,抑何大幸。然事之束制愈酷者,其外伸之力亦愈大,沖怒決放,必趨於極端,而不獲自限,其弊害乃與所欲矯者兩無所擇,則放言橫議之究竟,天下真是非轉為言論所淆混,斯又幸中之不幸矣。

  今之以言論號召於天下者,多挾其黨見之私,黃鐘瓦缶[4],雜然並作,望風捕影,各阿所私。上焉者或無成見存於其間,只以同異之黨伐[5],而正直之靈明,深蔽牢錮,遂不自知其失當,伺瑕蹈隙[6],抗辯攻討;下焉者則如桀門之犬,嗷嗷吠堯[7],不惜出違心之論,肆口羅織,國體之榮辱,人格之保喪,外界之非笑,均所罔顧,惟以博其主人私黨之快意。此以是相尋,彼以是相報,是者非之,非者是之,反唇相詆,循環無已,馴至惡聲遍于國中,士庶之聽聞,亦因以大惑。嗟夫!言論龐而是非亂,言論偽而是非湮,是非由亂而湮,人心世道之真,遂以全失。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真理大義,暗而不明,鬱而不彰,世人為所迷瞀,亦各因其所欲焉。以自為是非,悲夫人心紛而不固,必不合矣,彼汲汲於是者,猶不知所自返。循茲以進,國家將為說士裂夫!言論所以明是非者,是非乃反以是而泯,或亦主持言論者之所大痛者歟!

  抑吾更有哀者,此次革命血浪中僅湧出有數人物,幹國之英[8],胥在乎是。一年以來,由黨見之故,誣衊軋傾,不遺餘力。此党戴為魁首,彼党將視為盜賊;彼黨倚為柱石,此黨將目為公敵;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9]。一念之私,雌黃百口[10],莽莽神州,至竟無一完人,遂至激成二種勢力相沖相蕩,以有今日之亂。蒼生水火,膏血橫流,未始非莠言邪說之有以啟之,此其為禍,不且烈於洪水猛獸耶?噫!

  署名:李大釗

  《言治》月刊第1年第4期

  1913年9月1日

  【注釋】

  [1]曲學阿世 阿,音ē,歪曲自己原本正確的學術見解,以投世俗之好。語出《史記·儒林列傳》:「固(轅固生)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公孫子,即公孫弘,與轅固生同時受漢武帝徵召,上引文乃轅固生告誡公孫弘的話。

  [2]囁嚅趦趄 囁嚅,音nièrú,說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貌。趦趄,音zījū,亦作「趑趄」、「趑且」,想前進又不敢前進。形容疑懼不決,猶豫觀望。唐韓愈《送李願歸盤穀序》:「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趦趄,口將言而囁嚅。」

  [3]蹐天跼地 語出《詩經·小雅·正月》:「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跼);謂地蓋厚?不敢不蹐。」《毛傳》:「局,曲也。」蹐,用小步走路。此二句是說:天何等高,可是站著不敢不曲身躬腰;地何等厚,可是走路不敢不小心舉步。都是講行動必得謹慎小心。故「蹐天跼地」當為「跼天蹐地」。

  [4]黃鐘瓦缶 黃鐘是古代廟堂所用的打擊樂器,金屬制。瓦缶是簡單的樂器,土制。後以黃鐘瓦缶分別喻高雅的事物和平庸的事物,尤指文學藝術。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三:「試誦我詩一篇或一聯,以見黃鐘瓦缶,聲調同異,則工拙兩存乎心,所論公平,靡不服矣。」

  [5]同異之黨伐 即「黨同伐異」。謂存門戶派系之見,助同類而攻異己也。周邦彥文:「黨同伐異,此妍彼醜。」

  [6]伺瑕蹈隙 謂窺測時機,尋釁生事。李大釗《警告全國父老書》:「日本必欲取之者,非報德也,非助英也,蓋欲伺瑕蹈隙,藉以問鼎神州。」此處意謂對別人的言論抓辮子、打棍子。

  [7]桀門之犬,嗷嗷吠堯 謂桀的狗向著堯亂叫。桀相傳是夏朝的暴君,堯是傳說中遠古時代的聖君。比喻壞人的爪牙攻擊好人。

  [8]幹國之英 參見《隱憂篇》注瑏瑢。

  [9]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語出《楚辭·離騷》。羌,發語詞;內,內心;恕,揣度;興,生。意謂朝中結黨營私的小人以一己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生出不良的念頭。

  [10]雌黃百口 雌黃,礦物名,色黃赤。道家以合丹藥,畫家以供繪事。古人寫字用黃紙,有誤,則塗以雌黃。晉王衍善談論,錯舉經籍,輒隨口改易,時謂之口中雌黃。雌黃百口,意為譏評紛紜,是非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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