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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民權之旁落


  (一九一三年六月一日)

  黎庶之患,不患無護權之政制,患在無享權之能力;不患無為之爭權之人,患在為之爭權者,轉而為竊權之人。倘無承受之力,則權之所至,將有匪徒法空制之能強附於其躬,而黠詭武健之夫,既奮其力以劫奪于獨夫一姓之手,輾轉經由之際,乃不能不涎羨覬覦,有所〈有〉恡吝而弗忍釋,卒攘竊之以自恣。則雖日以甘言聒於吾側,亦不能眩惑吾心,而吾所托命之樞[1],既握于惡魔掌中,縱瞋目痛心以相向,終亦莫可誰何。彼狡險者,複侈然自以為得計,累矜功市德於吾前。嗚呼!生民之痛,又孰與於茲耶?吾黨有懦者,其資產久已見霸于富豪,族有強盜數輩,群相與懦者謀,將以取還其所失者于富豪,富豪懾于盜賊之威,決然舍去,而懦者複無奈強盜何矣!彼且挾其暴戾之氣以臨之,輒曰:「微吾輩之力不及此。」並其未見奪于富豪之殘餘,亦為所橫領。嗟呼!吾不知今之假民權民意以濟其奸私者,果其去強盜幾何也!

  吾人不幸,沉鬱於專制厄運。彼其時輒以「民權」、「民權」之聲浪,流動於抑塞冥晦之空氣中,口於斯、耳於斯者,莫不有愉快之感。迄今,暴君僕矣,共和成矣。向者,從事鐵血本赤誠拯濟斯民者,或則葬於硝煙彈雨之中,或則儕於閑雲野鶴之列。一時棼棼攘攘,競進以鼓蕩政治惡潮者,不為武斷蠻野之軍人,則為豪橫驕喧之暴黨。政權爭握,不歸甲則必歸乙,如水益深,如火益熱。而以政爭之故,兵爭或因之以起,民生益淪於塗炭。汗血編氓大旱霓雲之望,忽絕於風摧電掣之後,乃不得不瞠目咋舌,如冷水澆身,灰腸斷氣于茲時,而一聞民權之語,若有隱痛於衷,慘苦不忍聞者。耳猶是耳,聲猶是聲,何其相遇有悲喜今昔之殊歟?愚者則歸罪共和,傷痛備至;憤者則切齒豪暴,詬誶交聞。抑知共和不任厥咎,豪暴亦奚足尤?但歎悼吾民德之衰、民力之薄耳!民力宿於民德,民權荷於民力,無德之民,力於何有?無力之民,權於何有?即無圖攘竊於其後者,恐此權之為物,終非乏擔當力者所能享有,則亦如行雲流水、殭石土礫之空存於宇宙間耳,其不能加諸仔肩而運行之,一也。矧眈眈逐逐[2]以冀希者,又蹈瑕[3]抵[扺]間[4]以來耶!載餘以還,大局寢於厝火積薪[5]之安。險象環生,時虞粉裂,梟雄之桀,習為掉弄風雲,而自當其運遇之驕子,其舉動恒有軼乎法範者。方風馳雲擾之會,所以震伏群魔、收拾殘局者,固不得不惟此梟雄是賴也。顧威勢所播,疑忌斯起,而崎嶇奔越,日向康衢泰運以陵進乎前轅。世之倚重於彼者,其效用乃隨時勢而有所蛻減,終且視為禍根,則疑而防之誠宜矣。然既防之疑之,即不能不謀所以削其權、殺其勢,此所削所殺之權之勢,又不能不潛有所移以為其歸屬。則取而代之者,無論其為個人、為機關,果足以取信於斯民乎?果其為害於斯民,較其所疑忌者為輕乎?為重乎?吾於此不能無疑焉!防北京軍警干政者,吾聞之矣;防各省都督跋扈者,未之聞也。各省議會多數于異党都督而為攻訐者,吾聞之矣;于同黨都督而為救正者,未之聞也。防總統政府專制者,吾聞之矣;防議會專制者,未之聞也。慮中央集權,啟政府專制之患者,吾聞之矣;慮地方分權,召國家分崩之禍者,未之聞也。將謂各省都督賢于北京軍警耶,則蔑視國法、弁髦民意,儼然聯邦君主者,各省都督也!將謂同黨都督賢于異党都督耶,則其黨朝發一不利於都督地位之政見,夕乃有反對其党主張之明文者,亦某党同黨之都督也(前某黨[6]曾主張總統無解散省議會權時,有某督[7]出而反對。某督固該党之中堅人物,而乃反對其黨之主張。至其主張之如何,反對之是否,乃別一問題。而其因不利於都督地位而發者,則敢斷言。使其事不涉及都督地位者,則彼且違良心之自由,而助桀為虐,以賈其歡心矣)!將謂議會賢于總統政府耶,則總統、議員同為來自民選,政府、議會同為國家機關,則亦何嫌何疑,何善何惡!若謂總統政府易於為惡,議會獨不能為惡乎?吾恐泰半之豪暴,或且烈於專制之一人也。將謂中央權重易流專制,故分其權與各省以防之耶,則都督跋扈,各據一方,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泱泱禹甸[8],甯複成國,吾民又將何以制之也!此無他,黨私有所蔽,執見有所拘,具同黨神聖、異党盜賊之眼光,挾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之氣焰,以觀人論事,而于民生疾苦、國勢阽危之實狀,未嘗有所經心寓目者也。自今而後,政權不入于軍人,則入於暴黨,其為少數柄政、暴民專制一也。軍人與暴党何擇焉,以暴易暴而已矣!其叱吒眥裂,以攻其所謂政敵者,乃權利之念有以驅之。迨其政權在握,雖其最初動機,本于良知正義,猶或為境位所移,矧原以劫奪政權為標的者也。嫫母笑閭娵(東方朔[9]《七諫》謂為醜惡)之媸[10],而自以為毛嬙、西施[11]之不我及者,豈能盡掩天下人之目而惑其心哉。嗚呼!民生敝矣,國患亟矣,迷妄者何知所自返乎!

  蓋夫權之為物,其本體原具有一種實力,欲其適寄於其所而不稍移,則其間必有力焉與之相稱,否則未有不顛墮者。如天秤然,將欲置其權於某點,則必量酌其物之多寡而增減其重力以稱之。毫釐之差,畸輕畸重,其權不移于左,則移於右,甚且砰然墮地,而承此權者,乃在飄搖震動之間,不獲安處焉。今吾民力之于權,其不相稱,有若是夫?於此吾敢斷言曰:「凡民力之不能受其權者,則其權必歸於旁落。」語云:「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12]。」有以知名器之假人,其終也且受其患。名器尚不可假人,而況權乎?夫權,非能假人,亦非能假諸人者。享之不勝,自為強有力者所襲取耳!瞰彼神州,黔庶凋喪頹弱,雖堯、舜、華頓複生,亦難睹真正共和之隆治,況其下焉者乎?所望仁人君子,奮其奔走革命之精神,出其爭奪政權之魄力,以從事於國民教育,十年而後,其效可觀。民力既厚,權自歸焉。不勞爾輩先覺君子,拔劍擊柱,為吾民爭權於今日。不此之圖,縱百喙以誇功於吾民之前,吾民不爾感也。若夫國民教育,乃培根固本之圖,所關至钜,餘當更端論之。

  署名:李釗

  《言治》月刊第1年第3期

  1913年6月1日

  【注釋】

  [1]托命之樞 託付命運之樞機、樞紐。本文所言「吾所托命之樞」,即人民託付命運之樞機,亦即國家政權。

  [2]眈眈逐逐 貪婪注視,急於攫取之貌。語出《周易·頤》:「虎視眈眈,其欲逐逐。」眈dān:虎視,雄視。

  [3]蹈瑕 利用過失。《史記·淮南衡山列傳》:「高皇始于豐沛一倡,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也。此所謂蹈瑕侯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蒲松齡《聊齋志異·邵女》:「但女奉侍謹,無可蹈瑕。」何垠注:「無可蹈瑕,言無瑕疵之可乘也。」

  [4]扺間 扺,音zhǐ,側擊;擊。間,本指門隙。故事之有隙可尋者曰:「間」。扺間:抨擊、指摘缺點、過失。

  [5]厝火積薪 厝,音cuò,放置、安放。《漢書·賈誼傳》:「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謂置火于柴堆之下,而臥于柴堆之上,比喻潛伏著極大的危機。

  [6]某黨 指國民黨。1912年8月25日,國民黨在北京召開成立大會,頒佈《國民黨規約》,其總綱部分規定5條:一、保持政治統一;二、發展地方自治;三、鼓勵種族同化;四、採用民生政策;五、維持世界和平。以宋教仁為代理理事長的國民黨人總體上傾向於在中央實現責任內閣制,在地方實現地方自治。由於國民黨在議會中是第一大黨,國民黨人的主張在議會中占了上風。在省制案的討論中,法制局準備採納議會討論的結果,將省制草案中有關省議會有權彈劾省長,而中央亦得有權解散省議會等條文進行修改,刪掉中央有權解散省議會的條款,改為議會有權彈劾省長而中央(即總統)無權解散議會。此種修改既是對總統權限的限制,同時也對各省長(未改選以前稱都督)之權力構成威脅。

  [7]某督 指廣東都督胡漢民和江西都督李烈鈞。二人均為國民黨黨員。1912年9月24日,胡、李致電參議院,反對議會對省制草案中有關條款的修改。電文稱:「聞貴院審查會決定刪去解散權,偏重彈劾一面,是省長既服從中央懲戒,又服從行政裁判,而更加以議會彈劾,三方受制,救過不遑,一省政治必無積極進行之望。況違法尚有成文可據,失政則權屬議會認定,並無範圍,是無日不在危疑震撼之中,即無事不在議會操縱之下。其結果將釀成地方紛擾、議會專制之勢,而大局失統一之力,各省有瓦解之憂,理論事實均難適用。現在軍民分治尚未完全實行,且省長將來多由都督並任,一經彈劾,軍心動搖,影響更巨。事關大局安危,萬不能緘隱遷就。貴院為高等立法機關,省制乃全國根本問題,稍不審慎,禍亂隨之。務請貴院權衡法理,參察事實,採用『彈劾』、『解散』二條,弗失其平,俾奠國礎。」此電于次日發表於上海《申報》,在全國政界引起很大反響。

  [8]禹甸 《詩經·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毛傳》注:「甸,治也。」朱熹《集傳》:「言信乎此南山者,本禹之所治,故其原隰墾辟,而我得田之。」本謂禹所墾辟之地,後因稱中國之地為禹甸。王式丹《南中書事》詩:「禹甸埴墳殊廣大,蠻方節鉞漫紛紜。」

  [9]東方朔 (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厭次(今山東惠民)人。漢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士,他上書自薦,受任待詔公車,後又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職。其言辭以滑稽詼諧著稱。《七諫》為其所著賦之篇名。

  [10]嫫母笑閭娵之媸 嫫母,亦作「嫫姆」。傳說為黃帝第四妃,貌甚醜。《荀子·賦》:「閭娵、子奢,莫之媒也;嫫母、力父,是之喜也(美女閭娵,美男子奢,他們不願婚娶;醜女嫫母、醜男力父,他們從心底裡歡喜)。」閭娵,在荀子書中是位美女,在東方朔《七諫》中是位醜女。李大釗此處用後意,是說那些本身很醜的人嗤笑另一個醜人之醜,而自以為是少有的美人,這豈能掩天下人之目,惑天下人之心。媸:音chī,醜陋。

  [11]毛嬙、西施 《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成玄英疏:「毛嬙,越王嬖妾;麗姬,晉國之寵嬪。此二人者,姝妍冠世。」西施,春秋時越國苧羅村西之女,有姿容。越王勾踐敗於會稽,範蠡取西施獻于吳王夫差。吳亡,西施複歸範蠡,從遊五湖。戰國楚宋玉《神女賦》:「毛嬙彰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12]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左傳·成公二年》:「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杜預注:「器,車服。名,爵號。」名器,即名號與車服儀制,古代用以別尊卑貴賤的等級。《後漢書·來歙傳》:「愚聞為國者慎器與名,為家者畏怨重禍,俱慎名器。卑則下服其命;輕用怨禍,則家受其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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