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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律研究》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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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維思(John Hareded Levis)先生是鄭穎孫先生介紹給我的,是我的新朋友中的一個。他抱著研究中國音樂的宏願從美國到中國來,雖然這一次只能作短期的勾留,卻還想明年再來,若然事實能於允許他,他打算用極長的時間在中國作徹底的研究。這一點,是我們有心研究學問的人所十二分歡迎的。 他這回雖然在中國住得不久,卻已把他在美國時開始工作的一部小書寫完成了。承他不棄,在稿子寫成之前把全書的計劃同我詳談了一次,寫成之後又把全稿交給我細看,看完了我又同他詳談了一次。我覺得他的態度很懇摯,所以我也願意用懇摯的態度幫助他:我把書中應行改正,或刪除,或補加的地方都告訴了他,他都虛心誠意的接受了。但就全體而論,這工作仍舊是他自己的,我不過處於很微薄的幫助的地位。 因為有這樣一段因緣,他要求我替他在書前寫一篇小序,我想,這是應當寫的,因為我對於他的書亦許比別人更能瞭解些。 中國詩歌中的聲調,至今還是個大啞謎。《聲調譜》一類的書,雖然已有了幾部,然而作者們只知道何字是平,何字是仄;何處宜平,何處宜仄;卻不知道什麼是平,什麼是仄;更不知道何以某處要用平,某處要用仄,正所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七年前我在巴黎,因為用實驗的方法研究中國字的聲調(即所謂「四聲」)已有相當的結果,就打算進而研究中國詩歌的聲調。當時曾做了幾個月的工。卻因詩歌的休裁太多,而且同是一詩或一歌,因方言之不同,吟誦起來聲調可以有無窮的變化,要在這種複雜的情形之下抽繹條理,求出一個總解決來,實在很不容易,只得暫且擱下。近年雖有志賡續此項研究,卻因手頭還有許多工作擠著,須待整理清楚了再說。 來維思先生他在現在這一部書中所研究的,並不是中國詩歌的全體,而是詩歌中的一小部分,詞,也還不是詞的全體,只是在《碎金詞譜》中取了二十章加以分析研究,而現在所發表的,只是《保壽樂》、《丹桂》兩章。這範圍當然太小,但我們要知道,這只是來維思先生的工作的開始,是他研究中國音樂的第一個貢獻。 他所用的方法,是依據《碎金詞譜》那兩章詞中每一個字左邊所注的平仄,和右邊注的工尺,分析,比較,綜合,以求其相互的關係。平仄是語言方面的事,工尺是音樂方面的事,這兩者中間的關係是很密切的,《宋史·樂志》載薑夔《大樂議》雲,「七音之協四聲,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濁,以上去配輕清,多不諧協」,可見要講合樂的詩歌,必須雙方顧到。來維思先生抓住了這一點,從平仄的安排與變化,以求工尺的安排與變化,更從工尺的安排與變化,以求平仄的安排與變化,然後從這裡面找出一個歸結來。這方法看上去似乎很笨,實在卻是真正的科學方法,因為所得到的歸結是顛移不動的。他用模式(patterns)與圖格(diagrams)把平仄或工尺方面的情形表顯出來,使耳可聽者變為目可見,使不懂音樂的人可以懂,懂音樂的人可以更懂,這也是他的科學精神的表現。 當然,他這方法只能用於合樂的詩歌,遇到不合樂的詩歌,不得不從語音的自然上別尋研究的方法。但若能把他這方法擴充應用,把中國所有的合樂詩歌通盤研究,那已是一個驚人的功績了。 他所採用的兩首詞,是宋朝人做的,而樂譜卻是清朝人配的,中間相隔了六七百年,似乎不能作為研究的材料。這一層,我可以代為解釋一下。假使我們能於得到宋朝人自己所做的樂譜,那自然更好。但事實上一時還做不到(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的樂譜至今還沒有能完全解釋出來)。那麼就把後一點的樂譜借來研究,也還不失為一種方法。因為六七百年的時光,在音樂傳衍的生命上看去,並不算很長。一九二〇年我在倫敦聽過一位印度同學向我吟誦孟加拉地方的詩,其音調和現在中國和尚唱經的音調很相像;一九二八年我在漢城聽過朝鮮舊時王府中所奏的古樂,所謂「李王府雅樂」,其音調也很有些同中國舊時的廟堂之樂相像;至於朝鮮的民間音樂,那就另是一派,聽上去全沒有中國的意味了。和尚唱經的音調是什麼時候從印度傳到中國來的,我們不大知道,恐怕還在唐以前罷。朝鮮王府中的古樂,日本田邊尚雄先生說是周代的樂;究竟是不是在周朝時候傳過去的,我雖然還有些懷疑,可決然不是近數百年中事。一種音樂從甲國傳到了乙國,又經過了很悠久的年代,還能把原來的風色相當保存著,難道宋詞中的音樂風色,到了清朝就完全絕了根麼?我們所看見的宋朝人的書畫,當然和清朝人的書畫大不相同;但無論不同到怎樣一個地步,中間必還有呼吸相通處,決不至於和西洋的立方派或未來派一樣的離奇與渺遠。這可見文藝之事,雖然也受到時間的支配,卻沒有被地域或民族性支配得那樣凶,所以,在現在得不到宋朝的樂譜的時候,暫借清朝的樂譜來研究,總還勝於完全不研究。做個近視眼總比做個瞎子好。 前文說到聽朝鮮李王府雅樂一件事,叫我連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在聽雅樂的那一天晚上,我在一處宴會中碰到了一位日本大學教授,他是研究西洋音樂的,又恰恰坐在我旁邊,我就同他談起音樂來。我因為那天聽到了雅樂,心上很高興,就問他:「你聽過這種音樂沒有?」 他想了好一會,說:「啊!聽過的,那好像是沒頭沒腦的東西!」他這樣一說,我也不便再往下說了。我想:東方的較為古老一點的東西,要得到東方人自己的瞭解,已經很不容易,若欲求之於西方人,自然更難。但我也並不是說凡是東方的古老的東西都是好的。若然中國的舊音樂也同非洲原人的那魔鼓同樣的簡單與可怕,自然我也無話可說;事實上既不是如此,我們總得在分析研究之後才下斷語,要不然,我們的態度未免太高傲了。昨天我和來維思先生在一處吃飯,我指著盤中的松花向他說:「你知道麼?美國有一種雜誌上說,中國人吃三十年以前的陳蛋,就是這東西!」他問我:「是真的麼?」我說:「這就是在沒有研究之前所下的斷語呵!」於是在座的人都笑了。 來維思先生在西洋音樂上有相當的根底,又善能應用科學方法,以他這種資格,再加之以誠摯、不高傲、無成見的態度來研究中國音樂,他所得的結果一定可以十分完滿——當然,這是說他將來大規模研究之後所得的結果,並不是說現在這一本小書裡已得的結果。我希望他明年當真能再到中國來,來了之後能住多久就住多久,必須在研究中國音樂之外,兼在中國的語言、文藝、風俗、歷史等等上面也有相當的努力,以求彼此貫通,然後他的收穫才是完整的,不是破碎的,也不是片面的。我想,來維思先生不見得以為我這話說得太大太遠罷。 此序原文是用英文寫的。原書名Melody and Rhytham of the Music-poem of Ancient China。 二十一年十一月九日,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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