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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歌曲譜》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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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世界,正是個群流並進、百家爭鳴的世界。就政治說,有意國的法西斯主義,同時又有俄國的布撒維克主義;就文學美術說,有學院派,同時又有未來、立方、爹爹等派。把這些信仰、意趣、手腕絕端相反的東西放在一起,猶如白雲觀裡一百三十五歲的老道之旁,站著個短裙短髮的妙齡女子:這在主張思想統一、意志統一、一切統一的人看來,當然有些氣悶。但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東西,而且永遠是這樣的一個東西,而且,徹底的說,非如此不足以成世界,非如此不足以成世界之偉大。要是把世界上的事物全都統一了,把世界上的人的身體、精神、舉動也全都統一了,我們張開眼睛看去,所有的人都好像是一個模子裡翻出來的土偶,回頭看看自身,也不過是這些土偶中之一,請問到了那時,還有什麼人生的意趣? 人生的意趣要是消亡了,世界也就跟著消亡了。 在戲劇這一個問題上,亦應作如是觀。我可以不打自招:十年前,我是個在《新青年》上做文章反對舊劇的人。那時之所以反對,正因為舊劇在中國舞臺上所占的地位太優越了,太獨攬了,不給它一些打擊,新派的白話劇,斷沒有機會可以鑽出頭來。到現在,新派的白話劇已漸漸的成為一種氣候,而且有熊佛西先生等盡心竭力的研究著,將來的希望,的確很大,所以我們對於舊劇,已不必再取攻擊的態度;非但不攻擊,而且很希望它發達,很希望它能於把已往的優點保存著,把已往的缺陷彌補起來,漸漸的造成一種完全的戲劇。正如十年前,我們對於文言文也曾用全力攻擊過,現在白話文已經成功了氣候,我們非但不攻擊文言文, 而且有時候自己也要做一兩篇玩玩。我們對於文學藝術,只應取賞鑒的態度,不應取宗教的態度。宗教的信仰是有一無二的:崇拜了耶穌當然不能再向謨哈默德跪。文藝上的賞鑒,卻不妨兼容並包:這一分鐘可以看了仇十洲的工筆仕女而心領神會,下一分鐘盡可以看了石濤和尚的草筆山水而擊節歎賞。 所謂舊劇,無論是京腔,是昆曲,均可稱之為歌劇,與西洋的Opera同屬一類。現在反對歌劇的人,不外乎兩種:第一種人根本反對歌劇,無論是西洋的,是中國的,都在打倒之列;第二種人以為歌劇可以有,但中國的實在要不得,必須打倒了中國的而採用西洋的。 對於第一種人,我似乎可以不必多說什麼;對於第二種人,卻不得不將我所見得到的,用最簡單的話語來糾正一下: 第一,他們以為中國的音律太簡單,而且只有單音,沒有配音。這句話並不十分真確:即使是真確的,也並不是中國歌劇的毛病。因為音律的簡單與否,及演奏時有無配音,只是音樂中所取材料的濃淡問題,並不是音樂本身的好壞問題。譬如作畫,大紅大綠的油畫固然可以很好,寥寥兩三筆淡墨水畫亦未嘗不可以絕妙。 第二,他們以為中國歌劇的情節不好,而且種種做工,不合于自然。我以為歌劇重在音樂,情節不過是音樂所寄附的一個殼子,好不好沒有什麼關係。西洋歌劇的情節,也大多不甚高明。即如巴黎Opera裡所演第一本拿手好戲《浮士德》,是根據德國哥德的小說編的。哥德的小說,固然是世界文壇上一部極偉大的著作,但到編成了歌劇以後,其重心即由文學的變而為音樂的,聽戲的人,就只感覺到音樂的偉大而不再感覺到文學的偉大(腳本中已將哥德的詞句大改特改,且歌詞深奧,非預先讀熟者不易聽懂)。這時候的《浮士德》,只是Opera的音樂,附著于哥德的小說的殼子上;而哥德的小說的殼子,僅僅是齊東野語一流,就情節說並沒有什麼價值。至於說中國歌劇的做工不合于自然,就先該問一問歌劇的「歌」是否合于自然。我們人對人說話是用「話」,並不是用「歌」。自然的話既可美化而為歌,則將普通的動作美化而為做工,也當然是可以的,而且是必須的。譬如畫圖,真要合于自然,除非照相(是照相館的照相,不是藝術化的照相);若用筆劃出,多少總有一點剪裁,總有一點個人的情緒在裡面,就決不能自然;而藝術上所需要的,卻在此不在彼。又如圖案畫,把不規則的實物規則化,幾何化,與自然相離得太遠了;然因其能將形與色剪裁得適當,配合得適當,仍能自成為一種美,自成為一種很高等的藝術。我們對於戲劇中的歌劇,雖然不能恰恰比之圖畫中的圖案畫,卻不妨就用看圖案畫的眼光看它。 第三,他們以為中國歌劇在組織上及設備上太不進步:最顯著的如男女老少之互扮,佈景及彩光之簡陋或無有,鑼鼓之喧鬧,茶房及手巾把子之討厭……諸如此類,我們也承認是很大的毛病,但與歌劇的本身無關。要是我們有意改良,改起來並不困難。 他們以為中國歌劇不能存在的理由,大概有這三種之多;而我以為中國歌劇可以存在的理由,卻只有一種: 我以為樂歌與戲曲,是和語言有基本的關係的。一國有一國特殊的語言,就應當自有其特殊的樂歌與戲曲,要不然,樂歌與戲曲的情緒韻調不能與語言相諧合,結果便成了個非驢非馬的東西。我們聽過採用東洋調子編成的小學唱歌,也聽過硬用中國文字配合西洋音調的耶教讚美詩。要是這種的歌可以使我們滿意,我就不說什麼;若然聽了要頭痛,我就敢說:在中國語言未消滅之前,無論是貝吐文貝吐武做的曲子,都不能適用到中國歌唱裡來的;能適用到中國歌唱裡來的曲子,應當中國人自己做。要是你們學了——或者是,尚未學——一點或半點的西洋音樂,就想現現成成的搬過來應用,恐怕天下沒有這樣的便宜事! 我並不以為中國原有的歌劇(無論是京腔是昆曲)就是理想的中國歌劇,理想的中國歌劇恐怕至少要有三十年的努力才能造成。但取原有的歌劇當做努力的底子,乃是一條極正當的途徑:它盡可以有缺點,但究竟是基於中國的語言製造成功的,究竟是數百年或數十年來一般中國人聽了覺得和自己的情緒韻調相吻合的;你盡可以把它改良,直改它到原來的面目完全消失,但必須按著步驟,漸漸的改去。若要把它一腳跌翻了搬進西洋貨來,恐怕還不是根本的辦法:根本的辦法應當從禁說中國話入手! 梅畹華君要到美國去遊歷,天華替他編了一部《歌曲譜》,要我做篇序,我就把我對於舊劇的意見大概說一說。話雖說得簡單,卻自信是基本的理論,不是搔不著痛癢處的廢話。 我不會捧角,而且今日的梅蘭芳,也不像十多年前希望人家捧了,所以我對於梅君個人及其藝術,可以不說什麼。 梅君到美國去,在別人以為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在我卻並不覺得有何等重大的意義,因為樂人演員等到國外去遊歷或演奏,在歐美是很普通的。在中國,恰如三層樓上小姐,平時到後花園賞花,已很不容易,一旦要走出大門,到觀音寺裡去燒炷香,自然是破天荒了。 我所希望的,是梅君及其同行諸君到了國外,能有充分的機會可以增加些見識,以為回國後改良舊劇的參考。至於在美國演藝的成功或失敗,卻沒有多大的關係,因為中國的歷史語言人情風尚所產生的中國劇,能否為美國人所瞭解而得其賞鑒,本來是不可預知的。 一種藝術之得以發達,全賴具有相當的資格的愛護人(patron)為之提倡,單靠藝術家自身是沒有多大的力量的。在今日以前,中國舊劇是沒有愛護人的,雖然清朝的王公大人以及民國的軍閥如張宗昌褚玉樸等輩,也曾顛倒於舊劇,但只是糟蹋舊劇的大混蛋而已,說不上愛護。現在李石曾先生特組中華戲劇社以為改良戲劇的有系統的、有規模的預備,這愛護人的一把交椅,當然要請李先生坐了。 歌劇中的文詞,雖然並不很重,但如高山滾鼓般的不通到底,總未免太說不過去。從前編京劇的人,大概都是只能寫寫「兩斤白麵」、「三斤豆腐」的先生們,所以京劇的詞句,大半都是要不得的。現有齊如山先生以其文學的手腕出全力幫忙,在這一層上,也總算有了個救星了。 以梅君在舊劇上所有的成績與信用,加之以李先生的熱心愛護,更加之以齊先生的大賣氣力,而天華也願意從旁打打雜,我想,中國的歌劇,或者從此有了些希望了。 但完美的中國歌劇,決不是三年五年之內所能看得見的:如我前文所說,至少要有三十年的努力,所以到我們看見完美的中國歌劇時,梅君已在六十大慶之後了,不像今天的翩翩的美少了。 十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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