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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舊(1)


  李老闆來信,說明年一月,《北新》要出特號,要你做篇文章湊湊趣。我于文學藝術之類不敢談。雜文呢,從前雖然胡謅過一些,卻早已收了攤,正所謂「此調不彈已久」,現在那裡還寫得出什麼。但李老闆的面子總得敷衍一下。無可如何,還是寫一些雜文罷。

  所謂「北舊」,乃是對「北新」而言。當初李老闆取「北新」二字做招牌,究竟出於「何典」,兄弟並未用胡適之顧頡剛兩先生的手腕考據過。望文生義,大概是希望古老的北京日即於新罷。可是,自從去年六月北伐完成,青天白日旗的光輝照耀到了此土以後,北京已變做了北平,「京」的資格已變做了「舊京」了。誠然而又誠然,亦許現在的北平,正是符合著我們的希望,日見其新:政治新,社會新,文化新,一切一切,無有不新,可是我根據了「舊京」的「舊」字,造出「北舊」二字來與「北新」相對待,雖然頭腦冬烘,也未必見得羌無故實罷。

  開首第一句話,便是現在的北平,比從前蕭條得多了。一地方的蕭條與繁盛,在久處其地的人是看不大出的。正如我們天天看著小孩子們長成,天天看著朋友們衰老,卻是一點也不覺得。所以你若問一個長住北平的人:「北平蕭條到怎麼樣了?」他一定說「也不見得怎麼樣罷,比從前總差一點。」要是他離開了北平一兩個月,到繁盛的南京上海等處打了一個圈子回來,那麼,他一出東車站,眼看得正陽門前地方空曠,車馬行人稀少的景象,就不免要有今昔之感了。

  李仲揆先生今年夏季到北平來,向我說:「我離開了此地只一年多,不想竟荒涼到了這樣。我在西華門一帶,拿了一張五塊錢的票子要想破一破,連跑了幾家都說沒有零錢。這簡直不成話。好像是人家死了人,要等著錢買棺材的樣子!」他這話說得過分了些罷,然而在看過北平已往的繁榮的人,都不免有這種強烈的感觸。

  北平的鋪子,關門的真不少,尤其以節前節後為多。聽說有許多有名的大鋪子,要關是不准關,開著是每天所賣的錢,還不夠支持一天的門面的開銷,這才是要命。

  然而有人說,這是半年以前的現象,現在又漸漸的好些了。阿彌陀佛!我也希望是這樣。

  我的老友大名鼎鼎的某先生,是個痛愛北平的人。他今年春天到了此間,曾做了一首詩,寫給我看。其詩云:

  三年不見伊,
  便自信能把伊忘了。今天驀地相逢,
  這久冷的心又發狂了。
  我終夜不成眠,
  縈想著伊的愁,病,衰老。

  剛閉上了一雙倦眼,
  又只見伊莊嚴曼妙。
  我歡喜醒來,
  眼裡真噙著兩滴歡喜的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總是這樣叫人牽記!」

  他一壁寫著,一壁笑著向我說:「這首詩是不能給我夫人看見的,看見了要吃醋的。」這可有些奇怪,這一類的象徵詩,原是極普通的,他夫人的氣量,何至於如此其小?然而,為免得老朋友家打翻醋罐頭起見,謹于前文中大書特書曰「某先生」而不名。

  北平本是個酒食征逐之地,故飯莊之發達,由來已久。自從首都南遷以後,各飯莊也倒了一兩個月的黴。可是過了不久,各方的要人一批一批的到來,飯莊門口的汽車,又立時擁擠起來了。彼時的要人們,自然每一頓飯時,總有三五頓以至六七頓飯可吃,只恨肚皮太小,容不下許多。便是跟隨要人們的次要人們,也無一不吃飽喝足。其理由如何,似乎可以不必細說。

  後來要人們來得漸漸的稀少了,一般請吃飯先生們,或者已經找到了飯碗,找不到的,也都被襆而之他了,所以飯莊的買賣,又不免清淡了一些。但是,雖然清淡,比之其餘三百五十九行,還強得許多。其原因是北平地方,已成了這樣的一個習慣:若要邀集幾位朋友或同事商量什麼一件事,即使這件事是公事,並非私人的請托,似乎總得先請一頓飯,說起話來才便當些。至於要同闊人先生們談話,尤非請飯不可。因為闊人先生們是很忙的,今天西山,明天東山,要找也不容易找得著,只有送個帖子請吃飯,或者到了吃時,他不好意思來個電話說「謝謝」,卻抽空來坐上三分五分鐘。於是乎時機不可失!連忙將他拉至一旁,咬著耳朵說話。雖然這樣的話說了不免變做耳邊風,過上一年半載無消息,可是說總是說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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