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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魂


  譯Margaret M. Merrill所作「The Sonl of the Violin」

  [佈景]一間極破爛的頂樓,牆壁窗戶多壞了;裡面只有一張破椅,一張破桌;地上堆了些草,是當臥榻用的。桌上有一個舊酒瓶,瓶頂上膠了一小段蠟燭。蠟燭正點著,放出一星慘淡不明的黃光,照見桌旁坐了個容顏憔悴的男人,慢慢的開了桌上的琴匣,取出一張四弦提琴,向它點了點頭熟視了一會,似乎痛愛到什麼似的;又將它提了起來,同他自己枯黃的臉並著,當它是個懂得說話的人,向它說:

  老朋友,完了,什麼都完了!此刻我們倆只能說聲「再會了」!上帝知道:我心上恨不能把自己的身體賣去了代替你,只是我這個人已是一錢不值,而你,你這寶貝,咳!你知道麼?那邊街上住了個歇洛克,他把我什麼東西多搜括了去,所剩的只有個你,現在他又要拿出一百磅來把你也搜去了。咳!你想想:我這人背上沒有一件褂子,頂上沒有一片天花板,口中沒有一些兒麵包屑,一旦有這一百磅來,那麼,你可不要怪我性急:你只是幾片木頭拼合了,加上幾條不值錢的弦,要是拼我一個人餓死在你身上,總有點兒不上算。要是即刻下樓,再走幾步,把你交給那掌櫃的,那就什麼事多辦妥了,一百磅就到手了。我得了這一百磅,可以馬上離開了這耗子窠,外面去找間好房子住著;可以買些一年來沒有入口的好東西吃,再可以同一班朋友們去混在一起,重做他們夥伴中之一份子。唉!一百磅,得了它簡直是發財,簡直是大發其財了。至於你,你既不知饑飽、又沒有什麼靈魂——且慢,我能斷定你沒有靈魂麼?

  說著,把手撥動各弦,一一側耳靜聽,聽了一會,說:

  你那E弦已低了些了。可是,有什麼要緊呢,還得賣。

  他已打定注意,立刻開了琴匣,想把琴裝好了,隨即提出去賣。忽然怔了一怔,聽見琴弦之上,嗚嗚的發出一種哀怨之聲,他大奇,連忙住了手,重新提出琴來,擱在脖子上擦了兩擦,說:

  怎麼!老朋友,難道我把你賣去,竟是有害於你麼?唉!我錯待了你了,你竟是有心的,有知覺的,並且還有些記憶力,能追憶舊事的。

  且讓我來想想看:究竟有多少時候了?二十,三十,三十五年。呀!我一世之中,大半世是同你共在一處的。你我未遇之前,你的身世,我也很知道些。記得你擱置的所在,是一家希舊的鋪子。鋪主是個白髮蕭蕭的老者。他與你相共,還不止三十五年,所以把你看得分外希罕,每見客人來到,便將你取了出來,讀你身上所刻的字:「克雷孟那,一七三一。」可是,他別種東西多肯賣,卻不肯賣你。這也因為他老人家有飯可吃,並不像我這樣餓著肚子啊。那時候,除這老人之外,我便是最痛愛你的一個人,每見了你,總喜把你捧在手中,聽你唱一曲歌。只因那老人不肯賣,我便朝朝暮暮的想著你,那種渴想的神情,無論什麼事都是比不上的。後來有一天,那老人忽然把我叫到了他鋪子裡,向我說:「你把自己的舊琴送給我,我就把這克雷孟那送給了你罷。」我很驚訝,說:「怎麼!你竟肯把這寶貝送給我麼?」他說:「是的。因為我年紀已老,我這鋪子不久就要倒給別人。要是倒給別人之後,把這克雷孟那賣到了什樣糊塗人手裡去了,那就不是我數十年來竭力保存的本意了。現在想來,日後能同我一樣保存這琴的,只有個你,所以不如送給了你。」那時我怎樣喜歡,真是有口說不出。我把你拿到家中之後,隨即提起弓來,在你那四條弦上咿咿嗚嗚的拉,直拉到半夜還不肯罷手。自以為自此以後,我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一個孩子了。於是每到什麼地方,總把你攜在身間,不能一時一刻離了你;就是有人要拿整個世界來交換,我也決然舍你不得。唉!你知道,那時我的肚子不餓啊,到了現在,可就大不相同了。

  他仍把脖子倚在琴上,舉起一手,慢慢的撫摩琴上的四條弦。他一半兒像醒,一半兒像在做夢;一壁說著話,一壁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唉!我們倆同在一起觀看這花花世界,已有三十五年了。世界上的滋味,甜的苦的,我們倆都已嘗到了。上自國王,下至乞丐,也都已聽到了你,賞識到了你了。你還記得麼?有一天晚上,我們倆同在柏林,在一家戲院裡奏了套《夢中曲》,忽然右邊包廂裡,有一個妙齡女郎,從手中取了朵絕大的紅玫瑰,對著戲臺擲來,恰巧不偏不倚,正擲在你身上,那花柄上一個刺,又卻巧絆在你弦上。我正想徐徐取它下來,卻不防花已損了,只覺眼中一紅,一陣鮮血似的花瓣兒,已紛紛墮至腳下。於是我傷心已極,即提起弓來,奏了一曲《最後之玫瑰》;你那弦上,也不期然而然的發出一種淒淒切切的顫音來。唉!我在那時,已早知道你是個有情之物了。到一曲奏完,我向台下一望,有無數眼睛,同時在那兒流淚。而那擲花的妙齡女郎,竟是泣不可仰,似乎她的身體,已被音樂管束著。到離座時,她忽然破聲說道:「不,不!這並不是最後的玫瑰,世界上的玫瑰多得很咧,你看!」說著,將手中一大叢的紅白玫瑰,一起對著戲臺擲了上來。

  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女郎心中所愛的是我,還是你。後來正當玫瑰盛開的時候,這玫瑰中之玫瑰竟死了。唉!老朋友,我想你總還記著:那天天已黑了,別人多已走了,我們倆同到她那長眠的所在,去和她話別,因為一時玫瑰甚多,我先采了無數玫瑰,把她周身都蓋滿了,然後提起你來,叫你唱歌給她聽。哎喲!你那時的歌聲真好啊!簡直是她的靈魂,和全世界的玫瑰花的香味,一起寄附在你聲浪之中了!後來又有一次,我與你奏樂,不知什麼人擲來了一朵玫瑰花,我一時惱著,竟提起腳來把它踏得希爛。試問:那女郎既死,玫瑰還有開放的權利麼?

  以後可交了惡運了,我們倆不知為什麼,總覺世界一切,無足輕重。只是你之於我,反覺一天親愛一天。因為我一生所受的憂患,除你之外,更沒有什麼人同受的了。然而我終於認你為沒靈魂的東西!老朋友,請你原諒我:一個人到了快要餓死的時候,無論他說什麼,你再不能怨他恨他的了。

  唉!我也太笨了,為什麼餓了肚子,還同這舊琴囉唕不休?快去賣!

  他毅然決然立了起來,將琴放入琴匣,砰的一聲,將匣蓋蓋上了。正想提著出去,可又止住了腳,側耳靜聽,只覺匣中尚有餘音,嗚嗚不已,似乎什麼人在那兒歎息,又像一個人快要死了,在那兒吐出一口與世長辭的殘氣。他聽了面上難過了一陣,眉頭皺了一陣,仍提著琴匣向前走去。走不幾步,又停了腳,將琴匣緊緊挾在懷中,促著氣說:

  不!不!不能!這不能!我決不肯!這不是瘋了麼!唉,瘋了瘋了!餓也不妨!我決不肯賣!我不餓,此刻不餓了!

  他開了琴匣,取出提琴抱在胸前,像抱了個小孩子一般。

  我的寶貝,請你原諒我:我方才做了個夢,要把你賣去,並非出自本意,乃是被魔鬼,被那餓肚子的魔鬼驅使了。現在魔鬼已去了。哈哈!我心上快活得很,來!唱個歌兒給我聽。我們倆應當永遠相共,歡歡喜喜的同過這一世罷!

  把琴擱在頷下,提了弓便拉。

  嗐!你那E弦,此刻非但不低,聲音反比從前更好了!哈哈!好!好!我們快活極了,你以為快活麼?來!唱個《玫瑰》歌給我聽!再唱個《她!》歌給我聽!瞧!她此刻正在那邊包廂裡,滿懷都是堆著鮮花。她又對著我們笑,把手中的紅玫瑰白玫瑰對著我們擲上來了!老朋友,她既在那兒聽,我們應當格外留心,唱得格外好聽些。

  這時候,他枯黃的顏色,已變做豐腴圓潤的了,兩隻昏花的眼睛,已變做英光四射的了;什麼凍咧餓咧,已變做了腦筋中已經忘卻的東西,心中只覺這一間破壞冷落的頂樓,已一變而為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戲館,館中坐著幾千百個人,一個個屏息靜氣,聽他奏樂。他自己的靈魂,也已完全寄附在四條弦上,恍如奏至哀怨處,幾千百個人便同時下淚;奏至歡樂處,幾千百個人便同時喜悅;奏完之後,幾千百個人同聲喝采。他樂極,高聲說:

  老朋友,聽著!聽著!我們已得了好結果,這便是最後一刻了。唉!偌大一個世界,竟在今天晚上被我們倆戰勝了。你看見那邊金光閃爍麼?那便是天堂了!

  樂聲愈奏愈急。琴上的弓,愈拉愈快。

  撒!一條弦斷了!撒!又斷了一條了!

  琴聲忽然低下,變為沉痛之音。他那執弓的一隻手,已漸漸不穩;兩隻眼睛,也已黯然無色,只是木木的對著右方一個所在瞧著。面上的神氣,卻還帶著笑容。撒!又一條弦斷了!他點了點頭,發出一種誠摯柔和的聲音,低低的說:

  世界上還有一朵最可寶貴的玫瑰咧。唉!我的寶貝,此刻光已暗了,我的眼睛也花了,所能見的,只有個你,只有個你!

  撒!最後一條弦也斷了!(幕閉,稍停複啟)

  [佈景]一切與最初相同,蠟燭椅子桌子草鋪等,都沒有改變位置,只是那人已倒在地上;身旁散放著幾塊破裂的木片,其中一片之上,刻著「克雷孟那一七三一」幾個字。

  19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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