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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薩斯之重光


  "Alsace Reconquered", Piere Loti作,據英文本譯

  此時為千九百十六年七月,更越一月,即為阿爾薩斯光復後吾初次旅行其地之一周紀念矣。爾時吾與吾法蘭西民主國總統同行。總統之臨蒞其地,事關軍國,初非徒事遊觀,故行程甚速,未暇勾留。至總統所事何事,則例當嚴守秘密,勿能破也。

  吾儕抵阿爾薩斯時,天氣晴暢,嘗謂晴暢之天氣,能倍蓰吾人之快樂,其效用如上帝手執光明幸福之瓶,而注其慈愛之忱,福此有眾。是日氣候極熱,南方蔚藍深處,旭日一輪,皓然自放奇采,盡逐天上雲滓,今清明如洗;而四方天地相接處,則有群山環抱,鬱然以深。山上樹木繁茂,時當盛夏,枝葉飽受日光,發育至於極度,遠望之,幾如一片綠雲,又如舞臺中所制至精之樹木背景,而複映以綠色之電光;山下平原如錦,廣袤數十百里間,市集村落,歷歷在望;而人家門口,多自辟小園,以植玫瑰。此時玫瑰方盛開,深色者灼灼然,素色者娟娟然,似各努力娛人;吾欲形容其狀,但有比之醉漢,蓋醉漢中酒則作種種可笑之狀以娛人,而其自身則不知不覺,但有勞力而無報酬也。阿爾薩斯所植玫瑰,玫[非]僅大家庭園中有之,食力之夫,家有數步餘地,所植者玫瑰也;既無餘地,而短垣之上,枝葉紛披,中有徑寸之花,紅紫爭輝者,亦玫瑰也。玫瑰為世間名卉,通都大邑,尚不多得,而阿爾薩斯人乃種之如菽粟焉。

  總統所乘汽車馳騁極速,車頭懸絲制三色國旗,旗頂懸金線之䍁,乃總統出巡之標誌。時微風鼓䍁,飛舞空中,車所經處,恒有一縷金光,盤旋頂上。吾儕行前,並未通告大眾,同行者總統與余而外,僅有機夫;侍從衛隊,悉屏弗用。意謂抵阿爾薩斯時,事類通常遊客,不致驚動居民。誰料一履其境,即有少年多人,踏車疾走於汽車之前,每遇一人,或抵一村落,則舉手揚帽,高呼「總統至矣!」吾儕勢不能禁也。其尤健者,則先吾車數分鐘而行,中途且噪且舞,報其事於村人;村人聞訊,立即懸旗致敬,故吾車雖速,而每至一村,即見家家窗戶洞啟,懸國旗於簷下,其佈置之速,如著魔力。所懸旗,三色國旗外,尚有紅白二色之阿爾薩斯州旗。此乃阿爾薩斯人心中至愛之一物,凡有血氣,莫不誓死以爭。今阿爾薩斯之旗,複為阿爾薩斯所有矣。所懸三色國旗,新制者什八九,間有一二已陳舊,不復鮮明奪目,則尤當視為神聖之紀念,蓋嘗屈於德意志之淫威,密藏篋底,黯然不見天日者,四十餘年於茲矣。

  吾車過處,歡呼之聲,上徹雲表,旁震山谷。聆其聲,觀其舞蹈歡騰之狀,知此非皮面之敬禮,實自心底迸裂而出也。

  各處房屋,牆上時見彈孔,大小不一;房屋之毀於炮火,棟折梁摧,但餘敗址者,亦比比而是。然此等景象,見於他處則為千瘡百孔,滿目荒涼,于阿爾薩斯萬眾歡呼中見之,轉足令人悠然神往,歎為國魂之所憑寄。又禮拜寺旁,累累新塚,十倍平時,觀其新立之十字架,純白如雪,光芒四射,則熱淚不禁奪眶而出,自語曰:吾法蘭西好男兒殉國而死,今長眠此中,願其靈魂安息之地,勿更淪於異族之手也。

  吾儕每至一村,輒少停;停留之處,首村長辦公所,次小學校;出校登車,即展機直駛次村。大約每停不逾十分鐘,總統即盡此十分鐘之長,以與父老子弟握手,或作簡短之演說,慰其既往,勖其將來。最有趣者為小學校學生。此輩小國民在阿爾薩斯未光復前,所操者德國語,所讀者德國書,今數月耳,而總統問以簡單之問題,即能用法語相答;或總統用法語述一故事,若寓言,若神話,以娛之,亦能一一瞭解,無所疑難。是可知德人能制人以力,不能賊人之性靈也。又有幼女成群,環繞車前,以所制小花圈上總統,總統笑受之,全車盡滿。此等幼女特自舊篋中出其母若祖母幼時所禦之衣衣之,紅衣而金裳,帽綴絲帶結,飄飄如彩蝶之對舞,見者幾疑置身四十年前之阿爾薩斯也。當幼女輩環列車前上花圈時,餘問:「總統突如其來,爾等何能預備及此?」則歡呼云:「竭力趕辦耳。」觀其面赤如火,汗流如漿,言竭力趕辦,信也。然其心中歡喜如何,非吾筆墨所能形容矣。

  各村房屋,前此開設商店者,此時尚有德人之遺跡可見:如食肆之不為restauant而為restauration,剃髮店之不為coiffeur而為friseur,煙草肆當作tabac,而德人易其末一字母為k。凡此種種,多不足為阿爾薩斯羞,徒令後人笑德意志人之枉費心機而已。

  吾儕留阿爾薩斯僅二日,然已遍遊其地。聞德人治阿爾薩斯時,朝布一政,暮施一令,揭示至多,今已片紙無有矣。然此時德人尚未遠去,其駐兵地點,即在阿爾薩斯四境群山之外。在理,兩國戰事未已,苟吾儕有所畏懼,決不敢行近山下。然總統生平,膽量極豪,自言倘懼德人,即不應來此。因驅車,巡山下一匝,而山後德人,竟未以武力相待,亦甚幸矣。且吾儕行時,非寂然無聲也,人民歡呼之聲,高唱《馬賽曲》之聲,和以軍樂及鼓角之聲,其響可達十數裡外,而相隔僅有一山,德人非聾,胡能弗覺。又德人以間諜名于世,間諜所用遠鏡,日不去手,此時吾輩高揚三色國旗,有無數人民結隊而行,豈其遠鏡已毀耶?故余謂總統:德人誠懶漢,此時倘以巨彈來,吾輩勢必盡殲。然彈竟不至,亦始終未聞槍炮聲,而兩日中人民歡呼若狂,自慶其終得自由,竟未有絲毫悲慘之事,如病死埋葬之類,以破其興會,亦難能矣。

  阿爾薩斯人之眷懷祖國,及其光復後萬眾歡騰之狀如是,而德人猶謂按諸地勢,揆諸人事,阿爾薩斯當屬德,不當屬法。似此不經之言,盛行於萊茵河之彼岸,宜也,不幸而渡河,無識小民信以為確,猶可恕也;奈何前此袞袞諸公,自號專政學家者,亦從而信之,以厚負吾法蘭西之阿爾薩斯耶!

  19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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