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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外國話及外國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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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星期六豈明老人請吃午飯,幾位酸朋友碰到了一起,就不免亂談了許多酸話。其中有一段,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的,是關於中國人說外國話這一個問題。 記得三年前在巴黎時向某先生說過,「我回國後一定不說外國話,且將榜於門曰:不說中國話者不入吾門。若有外國人來看我,能說中國話的就說,不能說的自己帶了翻譯來」。當時某先生聽了,只是一笑置之。 回國後,也很想把這古怪主張提倡提倡,無如一說出口,便碰了一鼻子的灰。甚至於有一次,我向一位朋友說「做中國文章,不該把無謂的外國文字嵌入(必要時當然要嵌)」,也被那位朋友痛駡了一頓,而那位朋友卻是不大懂得外國字的! 同時外國字之在中國,仍日見其欣欣向榮。紙幣和錢幣的後面照例要有外國字;報紙照例要有一個外國字的譯名(音譯或意譯);大一點的鋪子照例要有一塊外國字的招牌,尤其是古董鋪和綢莊;有許多小鋪子的招牌,不但聲音譯錯,字義譯錯,連字母也都寫錯:N錯作И,S錯作∽,……這才是糟糕透頂! 我不知道這是何種心理的結晶。若說為便於外國人起見,不得不如此,我卻看見許多人,名片背面刻著煌煌洋文,自己卻沒有半個洋朋友,甚至於永世沒有遞進名片去拜見洋人的機會,——憑空畫上幾條蛐蟮絲,豈不是白天鬧鬼! 能與洋人發生關係的,無過於紙幣或錢幣了,因為洋人來到中國,一上岸就得用中國錢。但是,日本的紙幣和金幣上,並沒有西洋字,西洋人到了日本,並不發生什麼困難。中國的「老袁頭」上也沒有外國字,你若把雪白的老袁頭送給洋大人,洋大人一定笑嘻嘻的和你拉手,決然不給你外國火腿吃。然則洋人之于錢,亦甚「高能」,固無庸先生鰓鰓過慮,為之錦上添花也。 而且,就便利洋人說,也該把所有的洋人都顧到,不該只顧著某一種的洋人。現在所用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英文,英美人是便利了,英美以外的德法俄意等國人又怎麼辦,歐洲以外的印度波斯土耳其等人又怎麼辦?難道英國人該便利,別人不該便利麼?你若說英語是世界上最通用的語言,或者說英文是世界上最通用的文字,我就要老老實實向你說:你能騙人,不能騙我。不信你到英美以外的各國都會裡去調查調查,究竟懂英語英文的,一百人中能有幾人,一千人中能有幾人? 錢幣等物上並列兩種以上的文字的,除中國外,我知道只是南洋一帶有這怪現狀。但南洋一帶的情形與中國完全不同。中國是獨立的國家,南洋一帶是被歐洲各國所宰割的殖民地。在殖民地上,有主有奴,所以錢幣等物,必須數種文字並列,使主奴均便;其餘報紙名稱,商店招牌,也都有這樣的需要。中國境內各租界和北平使館界裡,路牌用中西文字並列,門牌用阿剌伯碼和中文並列,或只用阿剌伯碼而不用中文,已是此種殖民地現象的見端(但我並不反對用阿剌伯碼,因為這已是世界的公物,不是某一國的專有品了),在有心人看了,正應痛心疾首。而不料另有一部分人要先意承志:人家還沒有能把我們看作殖民地上的奴才,我們先在此地替他作預備功夫,此誠令人悽愴感喟,欲涕無從也。 (附帶的請求)承《世界日報》記者吳范寰先生的好意,叫我做一篇文章,預備刊入雙十節特刊,我就在此磕頭請願: 吳先生!勞駕,您把《世界日報》、《世界晚報》底下的兩行蛐蟮絲從今天起取消了罷!在這大吹大擂的國慶之中,也是一個很好很痛切的紀念會啊! 現在要回說到前星期六幾位酸先生的談話了。 在這一點上,首先發言的是敝酸先生;敝酸先生的談話,還同三年前在巴黎向某先生說的話一樣。 接著有一位酸先生說:「不差,這一層我們應當注意。我們在外國時,自然應當說所在國的話。現在到了本國,每逢一個外國人來見,仍舊要說外國話,似乎我們做中國人的,無論在中國在外國,每見外國人必有說外國話的義務,想起來真有點氣悶。」 於是敝酸先生說:「本來我們到外國去,一上岸就該說外國話。要是現在也採用這方法對付外國人,恐怕外國人太不便了。最好是定出一個期限:凡是來到中國的外國人,不滿一年的,我們可以同他說外國話;滿一年以上,就非說中國話不可。」 於是另一位酸先生說:「一年的期限恐怕太短些。因為外國人學中國話,的確比中國人學外國話難一點:一年中所能學的,恐怕只是些普通應酬話,若要說學術上的話,至少也該有兩三年以上的功夫。」 於是敝酸先生說:「這也是事實,但盡有方法可以補救,便是定普通應酬話的期限為一年,定學術話的期限為三年;或者是,一年以後,三年未滿,遇討論學術時,仍許外國人說外國話,中國人卻用中國話回答(雙方通信,也可以採用這種辦法)。要知道中國話是否難學是個問題,外國人願不願學又是一個問題。有許多外國人在中國住了十多年,仍是半句中國話也不會說;有許多留學生所娶的洋婆子,同她老公在一張床上爬上爬下睡了幾十年,直到兒女滿堂,壽終正寢,還是半句中國話也不會說。這難道是學不會?乾脆說來,只是不肯學而已矣。他們之所以不肯學,不是善意的,是惡意的。他們看不起中國人,因而看不起中國話;他們把中國人看做了所謂『土人』,所以中國話也不免是一種土人話;土人話不值得學,所以頭白老死也不願意學。這種的態度最足令人氣憤,我們非聯合起來痛懲他們一下不可。」 於是另一位酸先生說:「先生知其一,未知其二也。有許多外國人,如福開森鐸爾孟等,中國話說得很好,而中國人見了他,除非自己不會說外國話,會說外國話的一定要搶著說外國話,決不願意說中國話。這樣,外國人到了中國,處處有『賓至如歸』之樂,便是不看不起中國話,也懶得學習,而況本來就有點看不起呢?」 於是敝酸先生說:「我對於這種人,有一個很好的比喻:譬如我們要抽煙,先拿起一支煙來放在嘴裡,再拿起一匣取燈兒來擦個火,本來是容易到萬分的事,若不是風癱麻木,決不至於要假手於人。可是,你若用著了一個善承意旨的僕人,你只須一手摸著煙,他已嗤的一聲將取燈兒擦好了送到你嘴邊來了!」 於是另一位酸先生說:「這種人還算好的;還有許多人,如洋行小鬼之類,中國人碰中國人也大說其外國話,或者是在中國話裡夾進了許多『寸磔』的外國話,我們在旁聽了,真不免代為肉麻。不但洋行小鬼如此,有許多外國人所辦的,或者是外國人占大勢力的學校裡的學生,也大都如此。不知貴酸先生對於這種人有何妙比?」 敝酸先生說:「這也有一比。譬如制台衙門裡的倒馬子的,眼看得制台太太的混元金鬥金光燦爛,便拿來戴在頭上了跳舞,以為他自身也可以從此金光燦爛了,而不自知其臭不可言!」 幾位酸先生說這說那,說到臨了是全無結果,因為「秀才造反」,照例是「十年不成」:但我敢代表諸位酸先生敬謹普告於天下後世曰: 我們並不反對研習外國語言文字,而且極主張今後的青年要多多研習外國語言文字。但要緊記牢:研習外國的語言文字為自己,不是為別人;是要借此吸取外國的文明,因而「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達打倒帝國主義的目的,不是要借此賣身投靠,把自己送給帝國主義者作奴隸,替帝國主義者宣傳,替帝國主義者裝點門面。 你們不是要秉承中山先生的遺志,廢除不平等條約麼?好,很好!請先從這沒有條約而不平等的語言文字一個問題上做起! (十七年十月七日,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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