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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海上花列傳》(3)


  第三段:說這書的壞處。

  一部書做得無論怎樣好,總不免有些毛病,因為作者的精神,總不免有疏懈的時候,識力也總不免有彀不到的地方。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於局部而是有關全書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輕輕放過了。

  本書所有的不能寬宥的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自從高亞白尹癡鴛兩個狗頭名士上了場,書便大大的減色;自從齊韻叟那老飯桶上了場,書更大大大大的減色。原來狗頭名士,在本書中斷斷用不著。即使要用一個湊湊趣,有了方蓬壺也就夠極了(書中寫蓬壺,著實寫得好)。不料作者把蓬壺看做了倒夜壺的坯料(回三三),卻把亞白癡鴛兩個倒馬桶的坯料捧倒什麼似的,這真令人莫名其妙了。老飯桶,在書中也實在用不著。要用來湊趣,前面有了一個黎篆鴻,配上了一個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熱鬧得可以了。不料後文又大吹大擂請出一個齊韻叟來,又大吹大擂的把書中人大半拉倒了此老門下去。於是一部書頓由趣味濃郁的境界,轉入單調的境界,轉入無聊的境界:這是不得不替作者萬分可惜的。

  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呢?有人說:他所記的是事實;有這樣的事實,就不得不這樣記。這句話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小說家不比新聞記者與歷史家,即使所記是事實,也盡該剪裁斟酌,決不能拖泥帶水照直寫上。又有人說;他是因為前而寫了許許多多的堂子經絡,不免人家看了討厭,所以後面轉出一番名園景物,名士風流來,使閱者眼光一變。這句話說得近了些了,然而還是不對。因為名園景物,名士風流,根本上就是些死東西,是寫不出色的。作者果為別翻花樣,以新耳目起見,他為什麼不換一個方向,拋開了上等堂子,轉將下等堂子,如野雞,花煙間,私門頭,鹹肉莊之類,好好的描寫一番呢?這本是他擅長的事,他為什麼不走這路,卻走到一條死路上去呢?

  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他所以要走這一條路的理由來了。一層是他想把他的理想人物(英雄)表出,二層是他要設法把許多零零碎碎,他自己以為得意的文學作品,插入書中。

  他的理想人物,當然就是高亞白。他說他能文能武,而且能醫病。這真有些《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的臭味了,你看討厭不討厭!幸而李漱芳的病,終於是死的,若說自經高亞白一醫,便霍然而愈,那就更要糟得不可言喻了!

  他所得意的文學作品,我們也領教著了!高亞白的詞(回三三),很平常;《帳銘》(回四○),很平常;尹癡鴛的《穢史》(回五一),文筆也很平常;「雞」「魚」「肉」「酒」的酒令(回三九,四○),不成東西;平上去入的酒令(回四四),更不成東西;求其略略像樣的,只有一聯詠桃花的詩: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來前度複何人?(回四○,頁八)

  和一聯詠殘柳的詩:

  借問當年誰得似?可憐如此更何堪!(同上,頁九)

  至於小贊的一首《賦得還來就菊花》(回六一),真是全無好處(即用做「試帖」的眼光去看,也不過如此),作者卻把它恭維得天上有,地下無:這就可以見出作者在詩文上面的見解的謬陋了。

  人的知識本不是能向著各方面平均進展,平均發達的;所以作者能有得一枝做寫實文章的妙筆,而對於做小品詩文的觀念,竟如此其謬陋,原不是件離奇的事。所可惜者,他這樣一來,把一部很好的書弄糟了。他把很好的篇幅,割出許多來給這些無聊的東西占了去,使人看到了就是討厭,頭痛,這是何苦!他甚至於有時將他所最得意的特別筆法也忘去了:例如從三十八回起,至四十回止,一徑寫一笠園中的事,中間除放焰火一段略略有趣外,其餘完全是平鋪直敘,全無精采,叫看的人看到此處,疑心自己已換看別書,不復看《海上花》,因《海上花》中是處處有波瀾,處處有變化,決不是這樣單調的。同時他因為要實寫齊韻叟的「風流廣大教主」的頭銜,就不得添上許多呆事,如姊妹花拜把,公祭李漱芳之類:將這類事也混進了書中,書又如之何而不糟!

  但是書中雖然有了這許多的壞處,他的好處,卻並不因此而淹滅;因為究竟是好處多,壞處少。我們看書的,只須自己能分別他的好壞就是了。

  最後一段:說方言文學。

  這書中所用的語言有兩種:一種記事,用的是普通的白話;一種記言,用的是蘇白。在這上面,我們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斟酌盡善。因為普通白話,在小說中及其他白話作品中,已經使用了好久;因其使用了好久,所以它所具的能力,在文句的構造上和在字與詞的運用上,總比較的發達;因其發達,我們拿來記事,自然很便利。但要說到記言,可又是一件事了。因為口白中所包有的,不但是意義,而且還有神味。這神味又可分作兩種:一種是邏輯的,一種是地域的。譬如這樣一句極簡單的話:

  「我是沒有工夫去了,你去好不好?」

  中間意義是有的,邏輯的神味也有的,說到地域的神味,可是偏於北方的;若把他譯作:

  「我是無撥工夫去個哉,耐去阿好?」

  就是在同樣的意義,同樣的邏輯的神味之下,完全換了個南方神味了,假使我們做一篇小說,把中間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話寫,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滿意;若是全用蘇白寫,那就非但北京人,無論什麼人都要向我們提出抗議的。反之,若用普通白話或京話來記述南方人的聲口,可就連南方人也不見得說什麼。這是什麼緣故呢?這是被習慣迷混了。我們以為習慣上可以用普通白話或京話來做一切的文章,所以做了之後,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犧牲了,自己還並不覺得。但假使有人能將此中重要細為指出,或有將同一篇文字,用兩種語言寫成,互相比較,則其優劣得失,便立時可以赤裸裸的表現出來了。我們應當知道各人的口白,必須用他自己所用的語言來直寫下來,方能傳達得真確,若要用別種語言來翻譯一過,無論如何總不免有相當的犧牲。所以文言不如白話,就是因為文言乃是一種翻譯品,它將白話中所有的地域神味完全消失了(文言可算得是全無地域神味的文字);同樣,若用乙種方言去翻譯甲種方言,則地域神味完全錯亂,語言的功能,就至少也損失了十分之三四了。

  我想我這一段簡單的話,已能將方言文學的可以存立而且必須提倡的理由,說得明明白白的了,但方言文學作品不能博到多數人的瞭解與賞鑒,也是事實。這一層,我卻以為無須顧慮,因為文學作品不比得香煙與滑頭藥,賞鑒的人多,固然很好,便是少些,也全不要緊。況且今後交通日趨便利,以一人而能懂得多種方言的人,必日見其多;而在語學上用工夫的人,也必能漸漸的做出許多方言文典與方言字典來,做一般讀者的幫助。

  吳語文學的作品,我們已有的是許多的彈詞,小曲,和小說。但彈詞、小曲是韻文的,中間所含文言分子太多,不能將吳語的特長充分表現;至於小說,我們還沒有能找出比這一部《海上花》更好的。所以直算到今日為止,我們應當承認這書為吳語文學中的代表著作。這是就文學方面說。若就語學方面說,我們知道要研究某一種方言或語言,若單靠了幾句機械式的簡單例句,是不中用的;要研究得好,必須有一個很好的本文(Texte)做依據,然後才可以看得出這一種語言的活動力,究竟能活動到什麼一個地步。如今《海上花》既在文學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資格,當然在語學方面,也可算得個很好的本文:這就是我的一個簡單的結語了。

  此以外,我們還可以在書中找出許許多多有關係的史料。例如明園華眾會之類,是上海「洋場」史中的好材料。一碗面二十八文,四個人的房飯每天八百文,是經濟史中的好材料。又如民國六年,我初到北京,有一位老者慨乎言之的向我說:「現在是老爺和太太也同坐馬車了;在民國以前,誰也不見這樣的怪事!」他這話大約是不錯的,因為在二十二三年以前,我初到蘇州,還只看見嫖客與婊子同坐馬車,沒有看見過老爺與太太。今看書中,知道當時便是嫖客與婊子,有時還要分坐兩車。這種風會的轉移,不又是民俗史中的好材料麼?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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