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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之下等小說(4)


  下文還有幾段形容聽琴,看他由遠而近,一步進一步,描寫得極有分寸:——

  ……二人指點依依景,一派青音漸漸聞。寶玉說,「淒淒慘慘誰家怨。」妙玉說,「冷冷清清何處音。」隱隱約約難尋覓,渺渺茫茫聽不真。莫不是閣內鐘聲報時刻,——莫不是檻外竹敲斷續音,——莫不是鐵馬悠悠鳴畫棟,——莫不是草蟲唧唧叫花陰。……順著聲音頻側耳,分開疏柳細留神,清音卻在瀟湘館。呀,原來是瀟湘妃子理瑤琴。有時間急如簷下芭蕉雨,有時間緩如天涯石岫雲,輕挑時依稀花落地,重勾際仿佛木摧林,……這時節萬籟無聲人寂寂,越彈得數闕古調韻沈沈,高向枝頭驚鳥夢,低從籬下醒花魂。慢將隱隱心中事,彈竹湊淒弦上音。半晌停弦息玉腕,一聲長歎有低吟。低吟道,「風瀟瀟兮秋景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在何處,——低闌幹兮淚沾襟。」

  從前聽見胡適之先生說,「中國小說裡,用白話形容音樂的文章很少,只在《老殘遊記》中見過一段。」現在我又發現了這一段,比較起來,文筆不在《老殘遊記》之下,洪都百煉生不能專美於前——亦許是「後」——了。

  還有《孔子去齊》與《子路追孔》,是兩段《論語》演義,其文筆之滑稽,也決不在賈鳧西的《子華使于齊》,《齊人有一妻一妾》兩章大鼓詞之下,如:——

  自古大道屬文宣,他把那天下擔子一肩擔。十八處刀兵滾滾民遭難,愁的他早不睡來晚不眠。他說道,「花花世界誰是聖主,——聞聽說姜太公的子孫還好賢」。吩咐聲「仲由與我套車馬,咱上那海岱雄邦走一番」。那一日氣暖天長來的好快,到了那雞鳴鎮上打過早尖。齊景公除道遠迎預備公館,倒叫他君臣大夥兒犯了難。「待照著魯國款待季桓子,咱沒有人家那些便宜錢。待說是草草席地待過去,又怕他師父徒弟作笑談。咱這裡海參鰒魚是土產,還有那鰱、鯀、鱗、刀、蛸、合蟹。」商議著封他尼谿去為令君,旁邊裡跪到個矮子動本參。他說道,「這個老兒鋪排大,比不得昔日管仲相齊桓。君縱有氣概沖霄三千丈,恐不能壽活彭祖八百年。」齊景公聽罷啟奏心歡喜。「你這話正合我的六十三,俺如今晚上脫了鞋和襪,誰管保明日穿不穿。好歹的占撮幾日叫他去,那有水磨工夫和他纏。老夫子聞聽此言是不能行道,叫徒弟收拾行李轉家園。」……誰料想時來運轉官星現,到原籍就得了個中都邑宰官。不消一月升到了刑部大司寇,赫赫嚴嚴操了生殺權。他開刀先殺了奸賊少正卯,把一個季氏桓子氣炸了肝。……一封書暗暗的到青州府,嚇得那齊國君臣心膽寒。……快把那美女選上幾十對,請戲師打上一夥女兒班。……選了些淨走不顛的桃花馬,鞍橋上馱著一班女嬋娟,出西門一直到了兗州府,喜得個季氏桓子跳鑽鑽。……暗地裡花言巧語奏一本,霎時間金鑾殿上做了梨園。君臣們一齊跌入迷魂陣,終日裡和幾個戲子老婆耍笑頑。老夫子見此光景要上本,無奈何朝門雖設日常關。好歹的捱了幾天也看不慣,他師徒少魂失魄奔了西南。……一路上觀不盡的瀟湘景,猝然間遇著個瘋子到車前。他那裡一邊走著一邊唱,唱的是雙鳳齊鳴天下傳。他說道,「虞舜已沒文王死,漢陽郡那有韶樂共岐山。你從前棲遑道路且莫論,至而今羽翼困倦也該知還。你看這郢中那有梧桐樹,何不去尋個高岡把身安,你只想高叫一聲天下曉,全不念那屈死龍逢和比干。」他那裡口裡唱著揚長去,倒把個孔子聽的心痛酸,……老夫子走向前來待開口,他趕著提起腿來一溜煙。弄的沒滋搭味把車上,猛抬頭波浪滾滾在面前。師徒們勒馬停驂過不去,看了看兩個農夫在鄉里耕田。吩咐聲「仲由你去問一問,你問問那裡水淺好渡船。」仲夫子聞聽此言不怠慢,邁開大步到近前。他說道,「我問老哥一條路,告訴俺那是道口那是灣,」長沮說,「車上坐的是那一位」,子路說,「孔老夫子天下傳」,長沮說,「莫不是家住兗州府,」子路回答「然然然。」長沮說,「他闖遍天下十三省,教的那些門徒都是聖賢。」說罷竟將黃牛趕,你看他達達臘臘緊加鞭。閃的個好勇子路瞪著眼,無奈何又向桀溺問一番。桀溺說,「看你不像本地客,你把那家鄉姓氏對我言。」子路說,「家住泗水本姓仲。」桀溺說,「你是聖人門徒好打拳。」子路說,「你既知名可為知己,你何不快把道口指點咱。」桀溺說,「夜短天長你發什麼躁,慢慢的聽我從頭向你言。你不見滄海變田田變海,你不見碧天連水水連天,你縱有摘星換月好手段,也不能翻過天來倒個幹。與其你跟著遊學到處闖,你何不棄文就武學種田,白日裡家中吃碗現成飯,強于你在陳餓的眼珠藍,夜晚間關門睡些安穩覺,強于你在匡嚇的心膽寒。這都是金石良言將你勸,從不從由你自便與我何干,」說著回頭把地種,二農夫一個後來一個先。仲夫子從來未占過沒體面,被兩個耕地農夫氣炸了肝,「若照我昔年那個猛浪性,定要蹋頓腳來打頓拳,惱一惱提起他腿往河裡撩,定教那魚鱉蝦蟹得一頓飽餐。……」

  這都是《孔子去齊》一篇裡的,他全文很長,共有二百八十八句,三千多字;(《子路追孔》一篇,也有一百六十八句,二千多字。)今從十分中節出二三分來看看,已覺滑稽百出,妙趣環生,把種種人物的神情態度,一個個形容得維妙維肖,外國宗教家,往往用淺顯有趣的文筆,把聖經中的事實和寓言,演為」Church Stories」或」Sun-day School Stories」使知識淺薄,或不能誦讀聖經的人,看了這項小說,便可明白經義,假使中國的經學家,在注經和考據今文古文之外,分出一部分精力來,演成幾部孔經通俗小說,他的效力,定比演講《聖諭廣訓》,發行《四書話解》,《四書今譯》之類,大上百倍,(話解今譯等書,仍是注經的變相,非但不能說出經中精義,反把原文分拆得支支節節,不成話說,其手段拙劣異常,遠出《孔子去齊》之下萬萬;又孔教應否提倡,是另一問題,此不過代為教徒設想耳。)

  然而《妙玉聽琴》、《孔子去齊》、《子路追孔》三篇,只能算第二類中特出的著作,決不能當作第二類的代表,因為除此三篇之外,幾乎沒一篇不是胡鬧,便仔細去研究,也找不出什麼道理來,好在我們對於小說的觀念,偏重於現在和將來的社會,已往的事實,不妨看輕一點,所以這一類小說中沒有好著作,似乎不必去研究改良的方法。

  關於時事的小說,當然歸入第二類,我所看見的,只有《日俄戰》,《新修洋樓》,《日本樓》三種,文筆多很粗劣,其思想不判斷,別詳後文。

  第三類是憑空結撰的,便是社會的下等小說,這一類小說,勢力之雄偉,雖然比不上第二類,——大約只占全數十分之三四,——其在文學上,卻可稱得下等小說的代表部分,因為今後的世界,無論狹義的貴族廣義的貴族,都已有不可不消滅之勢。我們對於文學之眼光,也當然從紳士派的觀念,轉入平民派的觀念。法國小說家Goncourt兄弟倆,在所做《Germinie Lacerteux》的一部書的序文裡說:——

  在此十九世紀普遍選舉民主主義自由主義之時代,吾等所大惑不解者,一般所稱(下等社會)之人在小說上有無權利。此世間下之世間,即下等社會之人,在文學上被禁制之侮辱,遭作者之輕蔑,其靈魂其心直沉默至此時,然過此以往,彼等是否猶不能甘受此侮辱,此輕蔑,複次敢問世之作者及讀者……彼貧且賤者之不幸,是否亦能如富且貴者之不幸?高聲疾呼為有興味有感情可悲可泣之歎訴。質言之下等人傷心墜淚是否能如上流人傷心墜淚一樣慟哭?此吾等所欲知者也。

  (錄陳嘏君譯文,見《新青年》二卷六號。)

  這一段話,既為我輩所公認,則我輩要在小說上用功夫,當然非致力於下等社會之實況之描寫不可,這下等社會之實況之描寫,凡未在做小說時嘗過甘苦的,多把他看得很容易,以為下等人之生活思想,異常簡單,把我輩文人的思想刻畫他,萬無不像之理,不知心中存了這含有紳士派臭味的念頭,他的著作,便萬萬不能與下等社會的真相符合,真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今欲采求下等社會之真相,只有兩種方法,——第一,便是自己混入下等社會,求直接的經驗,第二,求之於下等小說,間接的以他人之經驗為經驗。

  撇開文筆思想不說,單就描寫上著想,則第三類的下等小說,所記的中下等社會狀況,竟有萬非紳士派的文人所能憑空摹擬得到的,如《大煙歎》裡說:——

  ……他說道,「洋生妙品能醒世,藥勝靈丸亦救危。」皮科笑話順著嘴咧,要聽講究可別搿紋。你說他,他就說你。「誰能怕我。我怕誰。有一個教書的先生查字課,自己覺著滿肚子肥。米南宮臨摹爭坐位,蘇東坡作過《赤壁賦》,《水滸傳》梁山一百零八將,手拿著兩柄大斧的叫李逵。《三國》,《列國》,《西廂記》,《聊齋》,《紅樓》《金瓶梅》,滿漢皆通可不是瞎嘮。《封神演義》上講一回。唐三藏非空非色通身不見,孫大聖無緣無故腦袋逛迷。說這猴頭總不如瓶子好使,安上杆你看這個傢伙像銅錘。」旁人笑的肝腸斷,他那裡跨車子不倒直望前推。時候多了就鬧癮,那個病兒更累贅。鼻淚呵欠連項打,操起煙槍發了枚。廣膏子大土全都吃淨,然後摳叫再挖挖灰。「火頭大咧烤枯了,你瞧這種東西賽過黑煤。」用水調和也弄不到一塊,手拿著煙籤子一點一點望裡推。對準那燈火兒慢慢的,不拉也不入鬥,「只是他媽的怎說白搭工夫乾淨賠。」叨叨咕咕把《論語)念,「孔夫子,我這一回仿佛你那一回。在陳絕糧倒不在意,可別像梁木壞乎泰山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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