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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之下等小說(2)


  二

  這等小說,從文體上分類,有三種:——

  第一種是說白與唱句夾雜的,其唱句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長短句,而尤以七字句為多,即其長短句,亦往往於七字之上,另加一二個以至五六個之襯字而成,或所加雖非襯字,而其句法之構造,聲調之高下,仍以七字句為本,又有一種三三四句法,與京戲唱調相似,亦當歸入此類,如:

  頭等人,他修的,成佛成祖,二等人,他修的,南面登基,——胡迪遊地獄。

  此種文體,均從彈詞中蛻化出來,其支流有三:

  一,大鼓。唱句與音樂配合者。(南方之灘簧,亦當歸入此項,不過唱句較少而說白較多耳。)

  二,寶卷。唱句不與音樂配合,而以木魚聲及「彌陀」聲為襯托者。

  三,唱本。個人自由唱誦,全無規則限制,一以字句之平仄葉合,及呼吸之長短,成為自然之音調者。

  第二種是俚曲,或稱作小調,——下等小說出版家,稱他為「時調山歌」——字句完全與音樂配合,句法之長短無定,惟每有一曲調,即自成一格律,只可按譜填字,不能互相移用,其或曲短而詞長,則以一曲疊唱至四次(如《四季相思》),五次(如《五更調》),十次(《十杯酒》、《歎十聲》之類),十二次(《十二月花名》、《十二月想郎》之類)不等,亦有疊至十二次以上者(如《十八摸》之類)。

  中國詞曲,曲調隨著字句變換,所以同一曲牌,甲戲中所用,與乙戲中所用,唱法決不相同,便同在一戲之中,明明標著「前腔」二字,腔調仍舊是各不相同的,(京調亦是如此,不過變換的部分,較詞曲略少耳,)今俚曲中有此一調疊聲,始終不變的方法,恰與西洋歌曲的通例相合(今僅證明其方法相合,優劣之判別,是另一問題)。

  第三種是近乎韻文的散文,亦可稱作近乎散文的韻文,因為這一類東西,格調與平常的語言極近,句法中卻參了些韻文的氣息,並且也有的是一部分押韻,也有的是完全押韻的,他與從彈詞中蛻化出來的第一種文體,有兩種不同之處:——

  一,第一種文體,說白與唱句並用,略含戲劇性質,此種文體,有唱句而無說白,略含Ballad性質。

  二,第一種文體的唱句,有一種的規則與格律,此種文體,卻全無限制,一以呼吸長短之自然為格律。

  例如:——

  一,姐兒房中杏眼撒,小扠杆子走進來。又把風門拉,故意嘔嘔鬥。小慶家姐兒這才抽抽搭搭,扠杆一見心細悶,「抽抽搭搭為什麼,有什麼委屈委儂告訴咱。」——《扠杆打忘八》。

  二,叫老闆。別瞎鬧。打開誚譜與你誚。別人我不知,你家我知道。……小樣分外姣,說話帶著笑。見了你的少東家,迎風又賣俏。……「我的當家的,今年正上道。本是個老土包,實靠又難靠。」——《十全誚譜》。

  以上三種文體,大都是每一篇小說,只用一種,卻也有一篇之中,合用兩種或三種的,如蕩湖船開首「清朝世界奄子多,各公可曉得奄子出來朵舍場下?——出來朵常熟城裡叫舍李君甫,……」一段,是用第三種文體,以下「叫船」一段,參入兩人對答,與第一種文體的說白相似,未後「合唱山歌」一大段,又是第二種文體。

  至於散文的白話小說,簡直是不可多得,我在二百多種之中,只看見評演《三字經》一種,雖然全無意識,卻有幾段做得很滑稽,如——

  話說自羲農至黃帝時,為南朝,都金陵地方,有一人,姓人,名之初,大號六經,……以自除隋亂,創國基,武官逞干戈,文官尚遊記,此六穀,不能夠人所食,此六畜,俱賣與他人所飼,竟弄得家雖貧,難以度日。……(此下敘人之初向蘇老泉借債事)……自借六百載,至紂亡,尚未見面,蘇老泉一日在家,口而誦,心而唯,朝於斯,夕於斯,即命小廝大小戴二人,……(向人之初索債)……人之初今日曰南北,明日曰西東總不會面,……(後來撞見了,人之初只是不還,大小戴曰)——「我二人回家,對我主人言說,告你著六官打你存治體,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那時節看你還不還,」人之初曰,「漫說你去告我,就把我頭懸粱,錐剌股,披蒲鞭,削竹簡,也是枉然,」三人正在傳二世,楚漢爭的時候,忽有一老者名若粱灝,八十二,——仰天大笑,「凡人放賬者,必先要寓褒貶,別善惡,考世系,知終始,才放,今你家將賬放錯了,我眼見人之初,不但騙你一人,又不但一身騙人,就是他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自子孫,至玄曾,乃九族,俱都是騙債不還的。」

  這篇小說,在文學上和社會觀察上,都沒有什麼價值,在下等小說中,卻是篇別體的滑稽小說,何以叫他別體呢?因為在二百多種之中,散文的只有這一篇,其餘多是韻文,可見韻文在下等小說中,早就有了包括一切的勢力,這一篇所以能夠幸而獨存的緣故,無非為了他湊搭實在好笑,又是取材于人人所知的《三字經》!要是沒有這兩種原因,恐怕他早被韻文的潮流消減汨沒了。

  此等韻文的下等小說,雖然有許多是有一定的曲調,必須按著曲調,配著器樂唱去,方覺分外動聽,分外有精采。然而愛看此等小說的卻未必個個懂得唱,往往有許多人,買了本下等小說,不問他的體裁是大鼓,是小調,是灘簧,只是憑著自由的腔調,胡亂唱去,唱到聲韻葉合,句法整齊的地方,便說「連得好」,唱到聲韻牽強,句法參差的地方,便說「連得不好」,這連得好與不好的評語,便是人類最初的文學觀念,也便是韻文發達先於散文的一個憑據。要證明這句話,可再在他方面觀察,如:——

  一,唱了Nursing song,便可叫小孩子睡著,小孩子未會說話,便會哩哩啦啦亂唱。

  二,野蠻民族,未有文字,先有歌謠。

  三,最古的書籍,多含有韻文性質。例如《老子》是幾乎完全有韻的,《莊子》、《墨子》,是於散文之中,參入無數韻文,又如《尚書》和西洋的《Bible》,與埃及最古的小說,雖然都是散文,而其句法之構造,聲調之高下,仍與韻文無異。

  四,中國的六藝,第一項是治國平天下的禮,第二項便是個樂,外國各種宗教,都有與聖經並行的聖歌,這也是古人尊重韻文,把他看作超絕塵俗,上通神明的一個憑據。古代的樂,多與韻文配合,並不是獨立的曲調,這又可見韻文之發達,先於音樂,其所以要用音樂去配合韻文,無非為了尊重韻文的緣故。照此說,我可以下兩個斷案——

  第一,要改良下等小說或要編輯優美的下等小說以合於社會教育之所需要當先從韻文入手,這因為目下愛看下等小說的人還都以韻文為小說中唯一美素的緣故。

  第二,要做下等小說雖不可不做韻文,卻不必一定做與音樂配合的韻文。這因為韻文的美處人人可以理會,韻文與音樂配合的美處,卻只有一部分人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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