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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2)


  二、曰小說

  「小說為社會教育之利器,有轉移世道人心之能力。」此話已為今日各小說雜誌發刊詞中必不可少之套語。然問其內容,有能不用「迎合社會心理」的工夫,以遂其「孔方兄速來」之主義者乎。願小說出版家各憑良心一答我言。

  「文情」二字,又今日談小說者視為構成小說之原質者也。然我嘗舉一「文」字,問業於一頗負時名之小說家,其答語曰,「作文言小說,近當取法於《聊齋》,遠當取法于『史漢』。作白話小說,求其細膩,當取法於《紅樓》。求其瘦硬,當取法於《水滸》。然《紅樓》又脫胎于《雜事秘辛》諸書,《水滸》又脫胎于《飛燕外傳》諸書。則謂小說即是古文,非古文不能稱小說可也。」又嘗舉一「情」字,問業於一喜讀小說之出版家,其答語曰,「情節離奇是小說的骨子。必須起初一個悶葫蘆,深藏密閉,直到臨了才打破,主方為上乘。其次亦當如金聖歎評『大易』,所謂,『手輕腳快,一路短打』方是。若在古文上用功夫,句句是烏龜大翻身,有何趣味。」由前說言,中國原有古文,已覺讀之不盡,何必再做。且何不竟做古文而做此刻鵠類鶩畫虎類狗之小說為。由後說言,街頭巷尾,小書攤上所賣「窮秀才落難中狀元,大小姐後園贈衣物」的大叢書,亦盡可消閒破悶,何必浪費筆墨,再出新書。

  小說家最大的本領有二:第一是根據真理立言,自造一理想世界。如施耐庵一部《水滸》,只說了「做官的逼民為盜」一句話,是當時雖未有「社會主義」的名目,他心中已有了個「社會主義的世界」。托爾斯泰所作社會小說,亦是此旨。其宗教小說,則以「Where's Love,there's God.」一語為歸宿,是意中不滿於原有的宗教,而別有一理想的「新宗教世界」也。此外如提福之《魯濱生》一書,則以「社會不良,吾人是否能避此社會?」及「吾人脫離杜會後,能否獨立生活?」兩問題,構成一「人有絕對的獨立生活力」的新世界。歐文所著各書,則以「風俗澆漓足以造成罪惡」,而虛構一「渾渾噩噩之古式的新世界。」虞哥所撰各書,則破壞「一切製造罪惡的法律」,而虛構一「以天良覺悟代法律的新世界」。王爾德所著各書,能於「愛情真諦」之中,辟一「永遠甜蜜」的新世界。左喇所著各書,能以「悲天憫人」之念,辟一「忠厚良善」之新世界。雖各人立說不同,其能發明真理之一部分,以促世人之覺悟則一。第二是各就所見的世界,為繪一維妙維肖之小影。此等工夫,已較前稍遜。然如吾國之曹雪芹、李伯元、吳趼人,英國之狄鏗士、薩克雷、吉伯林、史梯文生,法國之龔枯爾兄弟與莫泊三,美國之歐·亨利與馬克·吐溫,其心思之細密,觀察力之周至,直能將此世界此社會表面裡面所具大小精粗一切事物,悉數吸至筆端,而造一人類的縮影,此是何等本領。至如惠爾司之撰科學小說,康南道爾之撰偵探小說,維廉勒苟之撰秘密小說,瑟勒勃郎之撰強盜小說,已非小說之正,且亦全無道理,與吾國《花月痕》《野叟曝言》《封神榜》《七俠五義》等書,同一胡鬧。然天地間第一笨賊,卻出在我國。此人為誰,曰俞仲華之撰《蕩冠志》是!

  同是一頭兩手,同是一紙一筆,何以所做小說,好者如彼而惡劣者如此,曰,些是頭腦清與不清之故。果能清也,天分高,功夫深,固可望大成;即不高不深,亦可望小成。否則說上一輩子囈話,博得俗傖叫好而已。我今介紹樊戴克之說,即是洗清頭腦的一劑靈藥。[樊戴克博士,Henry van Dyke為美國當代第一流文豪。曾任Princeton大學英文學主講。其著作有《Fisherman's Luck》,《Lit-tle Rivers》,《The Blue Flowers》,《The Ruling Passion》,《Music, and other Poems》,《The House of Rimon》,《TheToiling of Felix, and other poems》等。首二種為紀事寫生文,次二種為小說,餘為詩集,均極有聲譽。此節見於《The Ruling Passion》一書之篇首,標題曰《著作家之祈禱》(《a writer's Request of His Mastcr》),蓋用教會中祈禱文體,以發表其小說上之觀念,正所以自明其視文學為神聖的學問也。其言甚簡,卻字字著實,句句見出真學問,實不可多得之短文也。]

  願上帝佑我,永遠勿任我貿然以道德問題與小說相牽涉,且永遠勿任我敘述一無意義之故事。願汝督察我,令我敬重我之材料,俾不敢輕視自己之著述。願汝助我以誠實之心對待文字與人類,因此皆有生命之物也。願汝示我以至清明之途徑,因著書如泅水。少許之澄清,勝於多許之混濁也。願汝導我觀察事物之色相,而不昧我心中潛蓄之靈光。願汝以理想賜我,俾我得立足於紡機之線,循序織入人類之錦,然後於朦昧不明之一大疑團中,探得其真際所在。願汝管束我,勿令我注意書籍,有過於人類,注意技術,有過於人生。願汝保持我,使我盡其心力,作此一節之功課,至於圓滿充足而後止。既畢事,則止我。且給我以酬,如汝之意。更願汝助我,從我安靜之心中,說一感謝汝恩之亞門。

  此說專對小說立論,與約翰生之論詩,雖題目各殊,用意實出一軌。可知詩與小說僅於形式上異其趨向,骨底仍是一而二,二而一,即詩與小說而外,一切確有文學的價值之作物,似亦未必不可以此等思想繩之。

  結論

  前文云云,我不敢希望於今之「某老某老」之大吟壇,亦不敢希望于報紙中用二號大字刊登「洛陽紙貴」「著作等身」之小說大家。即持此以與西洋十先令或一便士的廉價出版品。——有時亦可貴至一元三角半或三先令六便士——之著作家說話,亦是對牛彈琴,大殺風景。然則此文究竟做給何等人看,曰,做給愛看此文者看。

  "If this will not suffice, it must appearThat malice bears down Truth" —— Shakespeare

  "Truth crashcd to earth shall rise again:The eternal years of God are hers. " —— Bry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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