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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易和老曲怎麼還不回來?」厲樹人搓著手,一邊念道一邊來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穩與鎮定,幾乎是粗暴的叨嘮:「他們簡直不懂什麼是團體生活!不管別人怎麼著急,他們總是慢條斯理的;這不定是在哪裡碰見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來沒有完;看吧,也許今天還不回來了呢!急死人!」叨嘮了一陣,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裡放著怒光。

  「不用等他倆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問。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緊了牧乾的手,而後對桂秋說:「你攔攔他們!你給他們出個主意!勸勸他們!」

  洗桂秋實在也不願意看牧乾隨著他們走。不管她是去做多麼有意義的事,只要是隨著樹人們去做,他就覺得不舒服。他不承認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時確實沒有什麼別的情感。他很願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們趕了走,但這又不大好開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這麼忙吧。至少也得等他倆回來,再商議商議。凡事都須詳細的計劃一番,這是一;你們在這裡,若找不到別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錢教你們辦一個刊物,這是二。無須乎忙!」

  「救國的事要馬上作,考慮只足減少了勇氣。今天早上我們若都被炸彈轟碎,現在我們還想做什麼嗎?先下手的為強,別等一事無成,而身子已經粉碎,這是一。辦刊物沒用,字不是槍彈。老百姓不識字,城裡的小市民識字而沒有讀刊物的習慣。即使退一步講,文字有它的用處,它也不能比得上親口去對老百姓講,親身作給同胞們看。這是二。」厲樹人一氣說完。立起來,向金山說:「我們不能再等。」「你們到底上哪裡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線去。」厲樹人把聲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幾個人去有什麼用呢?」桂秋微搖著頭,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賣力的,總以為別人賣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臉。

  桂秋不想反駁,只高傲的一笑。

  「這樣好了,」樹人對桂秋說:「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風和曲時人回來,請告訴他們找堵西汀去。」

  「那麼我呢?」平牧乾的臉板得很緊。「你們以為我不敢去,膽兒小?」她似乎還有許多話,可是不能暢快的說出來。「你願意去,當然就一塊兒走;小姐請別先生氣!」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幾乎要哭出來。沒等牧乾回出話來,她把臉轉向桂秋:「給他們快開飯!」她想大家吃過飯,也許就不這樣急暴了;沒有好東西在肚裡,男人們是好鬧脾氣的。「謝謝,」樹人勉強的顯出很規矩。「我們到外頭買幾個燒餅就行,沒工夫吃飯了。牧乾?」

  「走!」牧乾的臉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沒東西可拿。」幾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她的話可是很溫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辦不了,我回來找你;我家裡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曉得,我就拿你當個親姐妹!」

  桂枝落了淚,心中可是並非不舒服。牧乾這幾句話使她感到異常的親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實了一些,因為這些話不象她所慣聽的交際虛套子那麼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戰爭的迫切,因為假若牧乾肯留在這裡,她便想不到遠處正有戰爭,也就不便關心了。現在牧乾決定要走,桂枝想像到遠處的戰場,而這戰場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事。她不再攔牧乾,而低聲的說:「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趕緊回來,我等著你!」她轉臉對桂秋說:「給他們點錢!」

  樹人見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興起來,言語也客氣了:「我們用不著錢,這兩天的攪擾——好,不說什麼了。」「你替他們拿著!」桂枝塞到牧乾手裡幾十塊錢。「他們男子寧吃虧不輸氣。」

  牧乾笑著點了點頭,把錢收在口袋中。

  2

  離開洗家,他們三個好象剛出了籠兒的鳥。四外很黑,他們的眼前卻是光明。晚風很涼,他們的頭上卻有的是汗珠。忘了家庭,忘了顧慮一切。他們並著肩疾走。他們沒有話可講,肚中的饑火與心中的熱氣,燒起眼中的光亮。在個小巷裡,他們遇見個賣鹵煮雞蛋的。牧乾借著挑子上的油燈一點昏沉的光兒,揀了十五個蛋。厲樹人以為隨便的拿幾個就好了,根本不用細細揀送。他急於去找堵西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肯暴躁的命令她,催她快走。及至牧乾把蛋輕巧的慎重的遞給他,他似乎才明白過來,,她是個女的!這叫他忽然感到一種喜悅,頂純潔的喜悅。

  金山接過幾個蛋去,沒說什麼,臉上也掛出幾絲笑意,先把一個最大的蛋剝開,塞在口中;沒法動轉,他才又掏出半個來,沒敢叫牧乾看見。

  他們走得慢了,心裡都很痛快。把雞蛋吃完,才又加快了腳步。

  湖上街九號是個不大容易找到的地方,他們又不敢多打聽,轉了有二十多分鐘,才把它找到——與其說是找到,還不如說偶然碰到的妥當。

  雖然還差幾分鐘才到九點,堵西汀可是等得已十分不耐煩了。見著他們,他的瘦臉上非常的難看。可是一聽他們說話,他馬上沒有了氣;青年人的語聲,對於他,好似有一種魔力,象音樂似的能使他快活安靜。他匆忙的給他們寫了介紹信,誠懇的告訴他們做事的方法,而後神秘的把他們帶出城去,送到火車上。假若他們不是那麼熱心的想到前線去,他們簡直可以想到堵西汀是個騙子,不定把他們拐到什麼地方去呢。可是他們沒有懷疑他,他的行動越顯著神秘,他們就越佩服他,就越覺得他們的工作有意義。

  在路上,他們告訴他易風和曲時人沒有回來。他馬上指出來,在陰城隨便丟一兩個人並非什麼奇怪的事。這使他們憂慮起來。可是堵西汀立刻答應下去探聽他二人的消息,而且把洗宅的地點,借著路燈一點光明,記在小本兒上。看兩個朋友的姓名都被堵先生象畫符咒似的畫下來,他們的心安定下去——他們是多麼信賴他呀!

  在這裡,有錢的可以買命,沒錢的便很快的什麼也沒有了,早早拉出去槍決是省事省飯的辦法。

  曲時人莫名其妙的被拿進來,他只覺得臉上發燒疼痛,不曉得他應當幹什麼,和他們要叫他幹什麼。他一點也沒有準備,連應當對他們說什麼也沒有想一想。他以為如若他們問他,他實話實說就是了;把實話告訴了他們,他們必定會馬上釋放了他的。白挨巡警的打,自然是件不公平的事,可是他們若能馬上放了他,他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傻傻糊糊的,他只顧想快快的出去,回到洗家;臉上的浮腫或者正好作為談笑的資料,根本用不著要求賠償,辨清了是非。

  可是,剛一進門,腳鐐便絆住了他的腿。他的胖臉上立刻改了顏色。為什麼?他不曉得,也不想問;急,氣,懼,使他的腦中旋轉開了。他忘了一切,只渺茫的覺得不妙。

  這裡過堂很簡單,只有兩個人審問;曲時人的身後倒有四五個粗壯的漢子。有錢,那兩位審官的話便是赦令;沒錢,他倆的神色便是刑罰——那幾個大漢是最會觀察神色的猛犬。

  兩個審官都是高個子,一個的頭是尖的,另一個的頭髮平。尖頭的有一張白臉,臉上沒有什麼威嚴,可是很愛說話。平頭的沒有什麼話可說,只那麼方方正正的坐著,仿佛自己承認沒有發言權,而又不能不拿出相當的身分來。尖頭的愛說話,而且很滿意自己的話語。他每說一句稍微俏皮一點的,尖頭頂便象教堂的塔尖似的向上指著,細眼睛半閉起來。而後用手慢慢的擦一擦腦門。

  「!」尖頭頂的嗓音很尖銳,沒有一點水音。「革命黨,你是?你沒看准了地方,這是陰城!」

  「我不是革命黨,我是流亡學生。」曲時人綿羊似的哀叫著。

  「革命党都是學生!」白臉上閃了一道笑光,尖頭審官極快的看了平頭審官一眼。平頭審官穩重的,如有所悟的,點了點頭。

  「我是很老實的學生!」曲時人仿佛是對自己說呢,小聲的講。

  「你老實?我是反叛!」尖頭的用肘拐了同伴一下。平頭的又點了頭。尖頭的向大漢們瞟了一眼。

  「幹什麼?」曲時人隨著自己的喊叫,已躺在地上。鞭子落在背上,疼到骨髓。他左右的擺動,而滾轉不了,腿上的鎖鐐不許他翻身。只有透骨的疼痛,電似的走遍全身,他不能思想,不能逃避,不能反抗,把口按在土上,只狂暴的呼號,啊!啊!啊!一陣鞭子,背上失去了知覺,全身的筋肉要抽縮成一團,他的胖臉貼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只剩了些呼吸氣兒。幾大口涼水,由大漢的口中噴在他的臉上,他睜開了眼,從新感到鑽心的疼痛。疼痛刺激起生命最後的掙扎,他咬上牙,涼汗與涼水順著臉往下流。他在一陣陣疼痛之間,把心橫起,要決定一些什麼。可是剛要得到個近乎是心思的東西,疼痛馬上把他的心迷住,本能的要呼號。在一陣較長的迷亂之後,他忽然狂怒起來,怒氣挺住了疼痛。把牙咬得更緊,無可再緊,他把生命所能拿出來的力量都拿了出來,抬起頭,睜開眼,把兩個審官看得很清楚!「我說,我是很老實的學生!我說,你們倆該千刀萬剮!」

  「再揍!」這回是平頭的下了命令,氣度非常的宏毅,仿佛是為打一個流亡的學生而得罪了尖頭的同僚也在所不惜。一直到正午,曲時人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4

  堵西汀來見洗桂秋。他是洗宅的奇異的客人。洗桂秋的財產使他脫離不開陰城的老社會,他的思想使他常有些新人物來拜訪。可是,他從來沒有招待過象堵西汀這樣的人。堵西汀曉得洗桂秋是個闊公子,洗桂秋知道堵西汀是個好事鬼,彼此這樣的知曉,所以不希望見面。他們倆象貓與狗那樣不能相容。堵西汀最討厭理論掛在口上而逍遙自在的人,洗桂秋不能明白永遠用全力對付一件事的人到底有什麼用處。可是為了曲時人,堵西汀低首來求見他所不喜歡的人。為成全一個人,做起一件事,他不懂得什麼叫臉面。他永遠以事情的有益與否判斷他的行動,他不為自己的榮辱思索什麼。

  見了洗桂秋,他的瘦臉上的神氣非常溫和,連吸煙也是慢慢的,不那麼連三並四的狂吸了。

  「你的一位朋友,姓曲的,在特務處受了委屈。我來告訴你一聲,打得不輕!」堵西汀慢慢的說。

  「我得去救他?」洗桂秋皺了皺眉。他不是狠心的人,可是他真怕麻煩。動作使他不能安心,心不安他就容易犯頭疼。「非你不可!」堵西汀微微一笑。「我要是能去,我早就把事辦了。你知道,我去了只有陪著受刑。」他笑得更開展了一些,極亮的眼裡發出一些和善而幽默的光來。

  「怎麼辦呢?」洗桂秋知道這件事是義不容辭,但是決不願意費心思去為這種事細想。若是別人給出主意呢,他可以捏著鼻子去跑一趟;要是連辦法都得自己籌畫,那就真許引起他的自殺的念頭了。

  「很容易,」堵先生已知道了桂秋有意要管這件事,不由得把語聲提高了些,由客氣漸變為誠懇親切,他覺得桂秋並非完全可厭了。「送過一千塊錢去,告訴他們曲君是你的親戚;你若是不說他與你是親戚,一千塊大概還辦不了事。你不用自己去,寫封短而不十分客氣的信,連錢帶信一齊送去,立等把人帶回來,我想他們不敢再說別的。」

  「把他帶到這裡來?」

  「隨你的便,不到這裡來,就到醫院去。」

  「我跟妹妹商議商議看。」

  5

  曲時人被抬到洗家。胖,他並不很結實。這次的毒打,叫他有四五天昏昏沉沉,爬在床上,一聲也不響。偶爾睜開眼,他只會說:「打!打!打吧!」

  洗桂秋幾乎不敢過來看他的朋友,他怕看血。可是他給曲時人請來最好的西醫。雖然不肯獨自到病房去,當醫生來到的時候,他卻老立在門外。聽到時人的胡話與呼號,他不由的哆嗦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止住哆嗦,狂吸著香煙,差不多是失了常態。他不大想什麼遠大的問題,在這種時候,卻只顧慮到朋友的苦痛與安全。他的心熱起來。使他莫名其妙的是當曲時人搬來的第三天,特務處的那個尖頭的官員,提著兩包年陳日久的餅乾,和兩瓶糖精對井水的葡萄酒,來看他,解釋那個小小的誤會。洗桂秋把禮物拋在門外,請尖頭的人趕快出去。他平生沒有做過這樣粗暴失禮的事,可是做過了這一回,他不但不後悔,而且感到未曾經驗過的痛快。

  他本想雇用一名護士,可是被桂枝攔住了。她自己願意伺候曲時人。說真的,她並不喜歡時人;但是從牧乾走後,她時時想到:拿自己和牧乾一比,她簡直沒有任何生命的樂趣。再說,當曲時人的熱度高到口中胡說的時節,他不是喊易風,便是喊牧乾,桂枝想去代表牧乾,使自己也有個好友,象一般的青年男女一樣。她知道伺候病人是件苦事,可是必須勉強去做;在伺候病人的時候,她感到不能忍受的麻煩,可也體驗到蟄伏在心間而沒經施用過的人情與熱烈。因為她肯這樣服侍別人,她也就覺出別人的可愛。就是曲時人這樣的傻頭傻腦的人,也有可愛之處;可愛不可愛吧,至少叫她不再那麼空虛——她心中有了人,手上有了事,精神和身體都有了著落。

  在曲時人睡穩的時候,她輕輕的給他用濕手巾擦臉,有一次,她竟自吻了他的腦門與口。曲時人昏昏的睡著,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她的心跳得極快。大半天,她不知怎樣才好,一直到曲時人醒過來,要水喝,她才安下心去。

  過了一個星期,時人的熱度退淨,顯出極度的軟弱。桂枝的手不斷幫他的忙,幫他轉動身子,喂他水喝。她非常的高興,快活。

  曲時人心中清醒過來,咬定牙根,不肯再哎喲一聲,雖然身上還很疼痛。他變成另一個人。還愛叨嘮,可是叨嘮著另一些事了。這條命是撿來的,以後這條命還須血淋淋的送掉。他強迫著自己不思念家鄉,不想將來的生活問題。要是做事,起碼也得做象殺掉那兩個審官一類的。背不能動,他常常用手輕輕的切著床邊,殺!一切老實和善的念頭都離開心中。殺敵,或殺漢奸,成了固定的願望;身體算什麼呢!

  他懶得對桂枝說話,可是桂枝對他的愛護,使他不由的吐了真話:「我什麼也不想,只想快好了,再去流血!」「時人,你可改了脾氣。」桂枝低聲的說。

  「皮鞭抽在身上,就沒法不想把肉變成鐵!」

  「恐怕連我也變了一點吧?」她得意的一笑。

  時人細看了她一會兒。她的臉上沒有抹胭脂,眼圈沒有塗藍,穿著件布衫,一雙薄底鞋。她大大方方的立在那裡,腰並不象平日那麼扭股著。

  「你也變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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