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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易風在街上看見一張政治工作訓練班的招生廣告。剛看到一半,身後來了好幾個青年,都象高中的學生。他們圍上來,他想走開。可是他們的話吸引住了他。他們似乎已經在別處看過這廣告,而要指點著字句從新再討論一遍。他們都願去報名,可是有的說只怕訓練太嚴,不大好受;有的說受訓之後,恐怕出路還成問題。易風咽了口氣,沒敢再看他們,極快的走開。

  他並不小看那些學生。即使他們顯著怯懦,他想,也不過是一時的;到時候,他們必會鼓起勇氣,不顧一切的去捨身報國。這一時的怯懦有他的來源——他們受過「那樣」的教育。

  他自己怎辦呢?乾脆去當兵。假若他再看佈告,那就必是招兵的佈告。頭一天上陣便喪了命,也賺個痛快。這未免近乎有勇無謀,但也許正是抗戰中應有的「作風」;或者至少可以叫年輕的朋友們受些感動,把老民族的「出窩老」的氣派收起點去,而增多幾個初出山的小虎吧。抗戰中的一切須拿勇氣為主,而上前線去是「最」勇的。他想回去對那幾個青年談一談,可是他並沒停住腳。無須去說什麼。若能有些個象他自己這樣的青年,扛上槍,在街上走一次,就必能使許多年輕人的心跳動起來。

  轉了一天,他沒找到任何招兵的消息與地方。回洗家?至少先休息休息去,且不說別的。但是,既已不怕死,為什麼要這樣慢條斯理的呢?走!上車站!見了兵車就往上跑,跑上去再說!連向朋友們說聲「再會」也不必。用不著什麼客氣,在這要把個人消失在神聖戰爭裡的時節。

  2

  洗桂秋決定不去見文司令。他不能完全任著那個軍官隨意擺弄。可是,得罪了軍官,而真給自己一些難堪,怎辦呢?他後悔了,悔不該為那幾個破學生而想辦個刊物;假若昨天就與妹妹搬了走,到香港,或甚至於巴黎,有多麼省心;受不著驚,受不著欺侮,夠多麼好!決定不辦刊物了;軍官的事怎辦呢?好吧,給文司令寫封信再說。信寫好,叫僕人送去,他心中輕快了些;已經盡了力,那軍官無論如何也不會來搗蛋吵架了。吵架?洗桂秋一想到這兩個字,眼前就有一片紅光,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老馮與桂大夫的錢必須借給,不然也是麻煩。沒辦法,這群東西們!先給他們送去吧,省得再天天來討厭。支票送了出去。洗桂秋覺得很累得慌,腦中象不新鮮的雞蛋似的,空了一塊兒。是呀,還有那群流亡鬼呢;晚上准得個個象土人似的回到這裡來吃飯喝水,把灰土都留在地毯上!沒辦法!不過,自己把他們留住的,大概不好意思再把他們攆出去吧?自己總是太富於情感,不能象一本說理的書似的那麼平淡冷靜!

  他想到了厲樹人,金山,易風,曲時人;一一的加以批判。他們都不是什麼特殊的人才,思想沒有體系,舉動更是粗鄙。對於平牧乾,他不敢加以批評,不知為什麼。想到她,似乎就不好意思把易風們趕了出去;她大概不會獨自留在這裡的。她長得很可愛。可愛,便似乎決定了她的優越。一切都不便再想。她的學問,思想,性格,都被「可愛」給包住,使她無懈可擊。奇怪,他很想和她談一談,那至少可以使他的神經平貼舒服一些,象對著朵鮮花一樣。可是妹妹老不放手她,而有妹妹在一旁,就似乎沒話可講,很彆扭!算了吧,他躺在床上睡去,神魂顛倒的夢見許多不相干的人與事。

  3

  金山回來的最早,雖然也有五點多鐘了。他白跑了一天。不錯,他見著幾個人,接洽了一兩件事。可是,他所見著的人都表示可憐他的窮困,假如有機會,也都願幫他的忙;對他個人似乎很可樂觀,慢慢的總會有辦法,即使時局不大好,找事不大容易,也總不會走到絕路的;他們似乎絲毫不曉得平津的失陷,就是「時局不大好」這幾個字也是不得已而說出來的,仿佛說出來有些對不起誰似的。金山說明他的心意,要找點救亡的工作,大家的回答只是一些驚異的眼光,與一個莫名其妙的「啊」。他所接洽的事比這些人更惡劣。那些事不但根本與救國無關,而且是利用時局不大好,想占些便宜。在廣告上已清楚的說明「徵求流亡的學生」——因為薪資可以少給一些。

  金山的脾氣是不能容人的。可是現在已有決心,為得到救國的工作,就是受些委屈也無所不可。他沒想到人們會這樣的連國事都一字不提,更沒有想到還會有利用流亡的學生的。他幾乎要用極壞的字眼判斷這個民族了,可是他又明明知道,在北平與天津那些漢奸中,有的就是因對自己民族悲觀而認敵為友的。不,他一定不能存著這種漢奸的心理。他不能因失望而精神變態,把一兩件壞事認為民族惡劣的證據。這種自警自惕,使他沒敢和任何人瞪眼吵嘴,可也沒使他高興。心中空空洞洞的回到洗家,象個沒拉到錢的洋車夫那麼喪氣而又無可如何。

  見了桂秋,他不願陳訴這一天的經過,深恐桂秋對一般人下什麼輕視的斷定。只有相信民族優秀,才能相信民族勝利。他得抱定這個信念,而且不許任何人來辯駁。只有抱定這個信念,他自己才肯賣命,賣命便是最光榮的出路。

  他幾乎後悔自己回來的太早,雖然身上已極疲乏不堪是件事實。一面他不願和桂秋講什麼,一面他切盼樹人們回來。他們回來,他就能自由的談心,說的對與不對都沒多大關係。在他一生,他沒感覺到過這樣的切盼;這幾個流亡的朋友仿佛比他的父母兄弟還更親密。平日的孤傲自負,還在他的臉上神情上,可是另有一股謙誠熱烈的氣兒在心中流動,使他象個小弟弟盼候著哥哥回來那樣真誠而幾乎是焦躁的等待著大家。

  易風還不來?!怎麼曲時人也不來呢?!

  4

  好容易,他把平牧乾盼來了。金山與桂秋的臉上都有了笑容。

  「怎麼樣?」她很鄭重的問。

  金山搖了搖頭。「沒找著任何工作,可是我並不失望!仗必須打下去;只要肯出力,總會有地方去做事。」「平小姐,」桂秋極客氣,好象專為表示自己會客氣的樣子,輕巧的叫,「平小姐,金先生要是找不到事,你就更不容易。依我看,大家先在這兒住下去再講。事情是這樣的,你越想做事,它越不來;你安心等著,可有可無,它會來找你的。以我說,我本想辦個刊物,可是平小姐看見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成群的來打攪,叫我連個計劃也擬不出。好啦,我便不再去費心,安心的等著,也許會有人來要求我辦刊物,到那時再說。反正我的思想是在我的心中,誰也搶不了去,哪時用,哪時拿出來。」

  「咱們不想打仗,可是日本逼迫著非打不可,而且已經打進來了,還等什麼呢?」金山看著牧乾,而把臉上的輕慢的神氣叫桂秋自動的收領。

  「我是勸告平小姐!」桂秋把話說得非常的硬,隨著末一個字把香煙——只吸了小一半——投在痰盂中。「樹人們怎都不回來呢?」牧乾看看金山,再看看桂秋,表示出不願袒護任何一方面。可是繼而一想,到底是金山的話有道理,於是笑了一笑,在酒窩的四外縱起許多活動柔軟的小坑兒來。「假若樹人們能找到戰地服務一類的事,我想我應當加入。」

  「平小姐!」桂秋笑得有些虛假了。「我還得進忠告,假若我的話粗野一點,請你原諒。你不曉得兵士們的——」沒找到合適的字,他端了端肩。「說不定,見著女的就起惡意;這不可不慮到。我總是不客氣的抓住現實,有時候近乎冷酷;可是,說實話,我們不便做沒有意義的犧牲。」

  「在屋子裡想出來的現實,與現實毫無關係。」金山決定把一天的喪氣全向桂秋發洩出來。「我和樹人們都在軍營中受過軍訓。我知道軍人的實況。不錯,他們是簡單,可是他們比你我都忠誠熱烈的多!你心目中的軍人,還是二十年前的老總,今天的軍人正和今天的一切同樣——總而言之吧,今天的中國已不是前二十年的中國。日本軍閥不認識這個,還有許多中國人不認識這個;在北平陷落以前,我自己就不認識這個。城陷的以前以後,逃命的是你我,賣命的是大兵與老百姓!」

  「慢慢的看吧,」平牧乾不願深得罪了桂秋,「反正得做點什麼。」她往外看了看,一心的盼望別人回來,好可以把話岔開,她知道洗和金已叫上了勁;她不敢走開,怕他們倆越說越掛氣,打起架來並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只把桂枝盼來了。桂枝依然不大答理金山,扭晃扭晃的撲過牧乾去,拉住牧乾的手,緊緊貼住牧乾的身子,她喘了幾下,小而不美的鼻子上縱起許多碎紋來。「各屋都找到了,也找不著你!」桂枝的眼中分明有些淚,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在牧乾沒來以前,哥哥桂秋是她的偶像;牧乾來到,她找到了個新的崇拜的對象,甚至於把哥哥要放在一邊。她什麼都有,只缺乏俊美,好象天意如是,叫她必須低首崇拜別人。在崇拜之中,她才能發洩女性的嫉妒:她不願任何女人接近哥哥,現在也不願任何男人接近牧乾。只有這麼著,她的女兒家的熱情才有寄託。她若是在她哥哥以外另找男人,她的身分與不幸的面孔便使她難堪;她若是和別個女人競爭,就必定會失敗。所以她以崇拜與獨佔一個哥哥,或一個女友,代替了正常的戀愛。「你可千萬別走哇!要走,咱們一同走,不用和他們亂跑!」

  「假若我必須上前線服務呢?」牧乾笑著問。

  「我不許你去!」桂枝把女友的手更握緊了些。「咱們可以用金錢代替服務,我叫哥哥出錢救救難民,買公債;咱們出了錢,自然有人會賣力,是不是?」

  平牧乾笑著,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把下巴在領子角上蹭了兩下。

  5

  厲樹人自有他的「作風」。在找事之前,他決定去討教討教。熱心是自己的,主意不妨是別人的。勇氣屬￿青年,而智慧往往屬￿長輩。為救國,什麼他也肯去做,可是能找到收效最大的,豈不更好?他決定先找陰城一位名人——孟道邨——去談談。並不相識,可是他去訪見,恐怕不至於遭了拒絕,那位名人是素來愛獎掖後進,以青年導師自任的。他常在雜誌上發表文章,曾經參加過革命工作。

  說明來意,果然被讓了進去,樹人非常的高興。

  孟先生已經五十多了,胖胖的,挺精神,在和氣之中露出一些高傲。

  樹人說了幾句求教的話。孟先生用眼領略著,臉上浮著些笑意,沒有任何明顯的表情。等樹人把話說完,他愣了一小會兒,然後低聲說了幾個「好」。又停了一小會兒,「不過,我看戰事會不久就結束的,中國不敢打。要打呢,必敗無疑。」他的語氣很堅定,雖然聲音不怎麼高大。他的臉上帶出來不准樹人辯駁的神氣,而後再用話補足:「我並非悲觀的人,可是我深知道日本的兵力,與我們的缺陷。」

  「那麼要是日本非打不可呢?我們難道就屈服?」樹人老老實實的問。

  「屈服不是一次了!」孟先生微微一笑。

  「先生看我們青年們不必去做什麼,只等著講和,而後回學校去讀書?」

  「恐怕要那樣子!」孟先生極冷靜的說。「你看,陰城和沒事兒一樣,想必是時局並不嚴重。」

  「不過,就是預備講和,不是我們也應當把兵往前開一開嗎?」

  「陰城當局的心理恐怕不是如此!」

  彼此對愣了一會兒。

  「那麼先生看我們應當在這裡靜待?」樹人立了起來。「是的,在這裡就非靜待不可,此地不許學生們出聲。要不然就往南邊去,乘機會多看些地方,也好。」「好吧!」樹人把手掌上的汗擦在大褂上。「先生不送!」「沒事,再來談,我沒事!」孟先生往外送。

  已到了門口,樹人靈機一動似的,問了句:「先生能分分心,給我介紹個朋友,能給我找點工作的朋友嗎?」孟先生面微揚著點,背著手,腳跟抬了兩抬。「好的,你去看看堵西汀先生,他是很有辦法的人。拿我個名片去,」從袋中掏出水筆來,「你叫,啊,厲樹人,好的。」「謝謝先生!」

  孟先生對太陽微笑了笑。

  6

  樹人一連找了堵西汀三次,都沒見著。越見不著,他越想見;一個有作為的人總會是非常忙碌的。

  要在平日,他必會詳詳細細的批評孟先生,而附帶著也就不信任孟先生所介紹的人。現在,他顧不得檢討任何人;孟先生雖然使他失望,可是堵西汀未必不是個很有熱誠與能力的人。即使堵西汀也和孟先生一樣有名無實,見一見也至少可以長些閱歷;假若老一輩的人是稀鬆落伍,那他自己就可以決定這個時代當屬￿他,與他的朋友們。他須看個水落石出。

  已到六點多鐘,他又找了去。堵先生剛進家門。他一見面,便直截了當的說明來意,不便於多耽誤堵先生的工夫。堵先生是個三十多歲的瘦子,兩眼極深極亮;假若沒有這對眼,大概沒有人會相信他還有任何精力與膽量;他的顴骨象兩小塊瓦似的那麼有棱有角。

  「啊,你要找工作?北平來的?」堵先生只看了樹人一眼,而且並沒讓他坐下。「孟先生見過了?你看孟先生怎樣?」堵先生看著手中的煙捲,而後狂吸了幾口;手有些發顫。

  「我看他落伍了。」樹人尋思著,頂好是實話實說。「啊!」堵西汀的瘦臉緊縮起來,象個曬乾的木瓜似的,很黑很長,很難看。「你坐下!」

  樹人好象受了催眠,遵命坐在一張嘰吱亂響的小凳兒上。「啊!」堵先生點了點頭。「告訴你,孟先生是名人,我是歹人。他只剩下一樣好處——還肯把青年介紹給我。我在這裡得一天搬三次家,要不然就得搬進牢獄裡去。」堵西汀始終看著指間的煙捲。「你要幹什麼?是往別處去,還是要留在這裡?一共有幾個人?我有許多辦法,可是哪一個辦法也不安全。我自己的歲數並不大,我還自居為青年,可是陰城的人管我叫作青年的屠戶。你有膽子?」他翻眼看了樹人一下,眼神足得可怕。

  樹人點了點頭。

  「好!要上前線,今晚就可以走。凡是我經手的事,都要急快,因為不曉得我自己幾時就被抓了去;在獄裡我還能工作,不過太不方便了。若是想留在此地呢,我就給你工作計劃,非到急難的時候,不必來找我。」

  「到前線和留在此地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前線急於需要工作人員,此地需要剷除漢奸的人員。」堵先生的手顫得更厲害了。「此地已有人把太陽旗預備好了,所以孟先生悲觀;我與他不同之處,就在這裡:他看見陰影就認為是永久的黑暗;我要用火把將黑影趕了跑。你要做哪樣?」「到前線去!我們一共五個人,我不敢替他們決定什麼,因為——」

  沒等樹人說完,堵先生幾乎是命令式的說:「快走,問他們誰走,誰不走。九點鐘以前等你的回話,走的今晚——啊,至遲十二點吧——就可以走;不走的,聽我的分派。」「好,我九點以前回來。」樹人立起來。

  「不要回到這裡,到湖上街九號去!」

  7

  象箭似的,樹人跑回洗家。拉開客廳的門,他的大眼掃了一個圈。「時人和易風呢?」

  金山跳了起來。「他們還沒回來。怎樣?」

  「事情有,得等他們商議;怎麼還不回來呢?」「你坐下!」平牧乾高聲的說,「看你這頭汗!」「什麼時候了?」

  桂秋端好了架式,看手錶。「七點半,也許快個一兩分;陰城的午炮是隨便放的,快慢很自由。」

  「你可不能走!」桂枝緊緊握住牧乾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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