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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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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陰城的人真不喜歡「戰爭」這兩個字。假若能避免,不論是用什麼法兒避免,他們都情願把轟炸陰城的仇恨馬上忘得一乾二淨。戰爭是國家對國家的衝突,而陰城的人是一向不准談國事的。特別是在這個時候,茶館酒肆裡都重新貼起紅紅的「莫談國事」的紙條,而且真有不少便衣偵探來視查那紅紙條兒靈驗不靈驗。 陰城的官吏更怕戰爭。由內戰的經驗,他們曉得以兵戈相見是最冒險的事。按著他們心裡的政治生活的意義來說,戰爭永遠有毀滅自己的政權的危險;就是一次打勝,也保不住不引起將來的失敗。現在這不是內戰,可是,由他們看,到底有相同之處。主戰的,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麼高,理由有多麼正當,總算是孤注一擲;一旦失敗,便必會連根爛,勢力瓦解。因此,陰城的最高級官吏對戰爭幾乎是完全沒有意見;自己,並且叫陰城的人,閉口不言,萬不能冒失的說出強硬的話,而把自己陷在爛泥裡去。小一些的官吏,深信他們的上司的態度是最聰明妥當的,一方面他們怕戰爭的來到,危及他們個人的生命財產,一方面他們希望上司能貫徹反戰的主張;即使戰爭真會起來,而陰城依然能保持中立,永久的中立,陰城好象是在中國日本之間的一個小獨立國,極聰明的永不被捲入旋渦! 蘆溝橋的事變,所以,在陰城上下一致的預言中,是可以就地解決的;恐惶,可是決不悲觀。 敵人攻打平津了!陰城顫了一顫,在顫抖中希望著這不過是加大的蘆溝橋事變,早晚還是可以和平了結的,一定。他們並不為平津著急,倒是為事情還不快快結束而發慌——快快的結束吧,對誰都有益處,哪怕是將平津用一種什麼顧全住面子的方法割給日本呢。因此,平津的陷落,給陰城的刺激,簡直是一種不便說出的喜悅——這可就快結束了,還打個什麼勁兒呢? 同時,他們也看准了,應當在平津事件結束之前,他們必須抓住時機,活動著點,多進些錢。在一個小機關裡,象捉去曲時人那麼小的一件事,也會敲到一千塊。別的,那就無須詳細的說了。 可是誰會想到呢,上海居然也打起來了!天下會真有這樣愚蠢的事!陰城的最高官吏在加緊斂錢的工作中,不免微微有些悲觀了。中國,就憑中國,怎能和日本打呢?白死些人,白喪失許多財產。陰城的最高官吏因悲觀而幾乎要愛民如子,決定不肯叫陰城的人受什麼損害,而取著保境安民的態度。 這時候,在報紙上描寫著的炮聲,震動了陰城的青年男女們的心。就是那些老實的人民中,也有的握上了拳頭,挺起了胸來的。可是,連老帶少都深知道他們的興奮是容易碰上黴頭的,所以他們只能心中歡喜,而決不敢在實際上有什麼表現。他們只能期待著,象海底下的暖流似的,希望到了時機便會發生作用。 這時候,另有一批人,比青年們更熱烈。他們不但興奮,而且著手預備該做的事了。這一批人在雅潔的書齋裡,或精美的澡堂單間兒中,或特等的妓班內,或甚至於中學的會議室中,興高采烈的開著他們的會議。他們之中,有的頭髮已白,有的煙灰滿面,有的風流自賞,有的臃腫遲笨,可是臉上都發著一點不常見的光彩,象久在陰暗的地方居處,忽然見到了陽光。他們不擁護陰城的政府,不愛他們的國家,也不愛日本。他們的判斷完全獨立,與憎愛無關。他們的心象鏡子那麼客觀。上海戰爭一起來,他們看到,戰爭已不會極快的收束。他們的好機會到了。機會是萬不能失去的。早晚,早晚,他們看准,日本人會來到陰城的。陰城政府,他們曉得,是不想用槍炮向太陽旗射擊的。這是好是壞,他們不假以思索。他們只想用什麼方法替日本人把太陽旗插在陰城的城頭上,而不由陰城政府手裡把城池獻出去。他們不愛陰城政府,可也說不上反對政府。不,絕不是反對政府,因為他們與政府有來往,在政府裡有許多親密的朋友。他們只是要先走一步,走在陰城政府的前面。自然,他們若走在前面,不用說,他們就會取政府而代之了。可是,這絕不是什麼革命或鬥爭,而只是機不可失。他們該抓住機會,作幾天官兒了。既然機會不可失,那麼用些不大體面的手段,也就無所不可。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們不能因噎廢食。正如同他們不願與陰城政府為仇作對,他們也並不想忠於日本,與其說他們要感謝日本人給他們帶來好機會,還不如說他們要感謝自己又來了一步好時運。他們有時候可以想像到,就是陰城被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分占了,他們也有方法對付一切,也可以從中取得利益,何況這一回只是日本一國呢?在智巧上,他們並沒把日本人放在心裡。他們不佩服任何人,只崇拜自己,甚至於崇拜自己給敵人磕頭的美妙姿式。他們都受過相當的教育,可是每逢看到論及世界大勢,和政治動向的文章,他們就不由的一笑置之。這些文章,據他們看,都是紙上談兵,迂生的腐談。真正的文章,假若他們肯動筆的話,是只論到自己怎樣利用機會,是由我及他,是自內而外;什麼世界大勢,政治理論,狗屁! 在陰城,在中國,就是在世界,他們沒有什麼可怕的人與事。因為他們會把羞恥放在一邊,而向一條狗媚笑,假若那條狗對他們表示強硬。 可是,他們卻怕一個人——堵西汀。假若他們的媚笑可以軟化了一條狗,他們便慶祝自己的成功;在他們的看法,這是他們的勝利。但是,他們沒法使堵西汀不拒絕他們的媚笑與磕頭,而且准知道堵西汀是玩慣了手槍與炸彈的。設若沒有這個怪物在陰城,他們簡直可以在馬路上,高聲宣傳他們的主張,陰城的政府是不會攔阻他們的,因為大家都是一路人,絕不肯公開的互相仇視。他們與政府的共同仇敵不是日本,而是堵西汀。不過,政府呢有軍警保衛,而他們可沒有武力保護自己。因此,他們得在妓院或書齋裡開會,而且得時時變動地方,好使堵西汀的手槍不易瞄準。同時,他們把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也都看成堵西汀的黨羽,而隨時的向政府陳說,應當嚴加防範。在這件事上,他們一方面贊成無情的政府對青年們的摧殘,一方面還覺得政府作的不夠,非得他們自己得到政權的時候不能掃清了年輕的那一群叛徒! 堵西汀,因此,老得象一條老鼠似的躲避著這些賣國的惡貓。 2 曲時人慢慢的好起來,有桂枝的幫助,他已能坐起了。只能坐一會兒,因為背上的創痂與鮮肉不允許他倚靠著;而直挺挺的坐著,背上又時時抽著疼。坐一會兒,他支持不住了,又得很費事的躺下。躺下,無事可作,他只能亂想,而想著想著便怒惱起來,低聲自言自語的咒駡。咒駡到不耐煩了,他才感覺到自己是變了脾氣,變成了另一個人,象鐵被打成鋼那樣,他的心硬得時時想殺人。 桂枝很怕他這樣低聲自語,更怕他叨嘮完了而瞪著眼愣起來。他象看著點什麼,又象沒有看什麼,就那麼愣著出神;慢慢的,他的臉來了些血色;有時白眼珠上起了些橫的血絲,非常的可怕。她願跟他說些話,可是沒的可說。對國事,她幾乎因服侍病人而完全忘了看報。對家務,她知道曲時人不是個女人,說出來或者只足以招他討厭。對娛樂,她由曲時人來到的那一天,就沒出去過,不知城裡又到了什麼新電影或新的伶人;而且她深知道時人不喜歡她那種享樂的生活。關於易風,厲樹人們,她沒得到任何消息,空念道念道,或者更足以叫時人心中不安。對於平牧乾,說來也更奇怪,她簡直始終沒想到過。雖然在分別的時候,是那樣的難割難捨。平牧乾在她心中的地位已被時人占去了。假若她願意說,她真想告訴時人這一點事,可是又難於開口。她只能多幫時人的忙,扶他坐起來,扶他躺下去,給他吃藥,給他倒水;希望著能在這些小的接觸上,引起一些話來。可是,及至說起來,話又是那麼短!「還疼不疼?」「好多了!」時人空空的一笑,閉上眼,腮上亂動著,想必是咬牙忍痛呢。她不能再多說什麼,他是病人哪! 有時候,他忽然問起樹人們來,桂枝沒有什麼可報告的。時人卻在這種時節,細細的述說他們那些最顯然而平凡的舉動與一切。他說得很起勁,因為起勁而又恢復了他平日婆婆媽媽的叨嘮。桂枝聽著,耐心的聽著,她希望時人能詳細的述說他自己,作為她耐心聽她所不關心的人與事的報酬。可是,他並不喜歡說他自己,他非常的謙卑,永遠覺得陳述他自己是一種不好意思的事,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向是多麼平凡庸碌。這幾乎使桂枝有時想不再服侍他,不再在他身上有什麼盼望;他簡直的簡單得象塊圓圓的木頭! 可是,桂枝到底不能放棄他。他是那麼簡單,可也那麼勇敢。一個頂不可愛的孩子,若是跌倒而不啼哭,總會引起女性的憐憫的。桂枝為看護這個平凡的人,不知不覺的改變了許多。偶而她對鏡子看看自己的時候,她才慚愧而高興的看出自己的眼比以前明亮了許多,臉上起了一層凝靜堅實的光兒。看完自己,她象忘記了一件什麼最重要的事似的,急忙跑去看看時人。時人依然是那麼老實,簡單,沒有什麼可愛的地方,可是桂枝並不失望,並不後悔,反而幻想起一些陪伴著這樣的男人的快樂與可靠。她甚至於有時候責備自己,為什麼偶而的嫌他平凡庸碌! 慢慢的,她想出個安慰他的辦法來——給他念報紙聽。這的確是個好辦法。聽到北方與東線的戰事消息,他的眼亮起來,話也多了。他並不懂軍事。聽到勝敗的消息,他只以常人所有的歡喜或失望去批評,或完全為表示喜或憂而叨嘮著。他的話也許幼稚得可笑,可是他的感情是真摯的。這種興奮與話語,使桂枝對國事也逐漸關心起來,也敢隨便的發表意見。她曉得即使說的不對,也不會遭受到什麼嚴重的指摘與駁斥;在這種談話中,似乎只要表示出愛國的「心」就行了。他說的平凡,她說的也不高明,可是這種說話使她更瞭解了他,更敢與他親近。她慢慢的覺到他是最真樸可愛的一個青年,什麼機巧也沒有,只有一片誠心。認清了這個,她不由的在親熱之中,漸漸的要表示自己的優越了。她敢於去批評或糾正他的話了。遇到批評與駁辯,曲時人便沒了話,他不想反攻。桂枝非常得意。可是,趕到論及中國勝敗的問題,時人卻毫不讓步。中國必勝,必勝!沒有理由,沒有佐證,他只相信中國必勝!在這時候,他也頗會發怒,毫不客氣的嚷叫。桂枝不敢再往下死釘,她感到了男子的威力,不但不生氣,反倒笑著把話岔到別處去。他的怒氣消散,她便得意的走開,走得很輕快,絕不象以前那麼七扭八歪的亂晃了;她好象得到些什麼真實的力量,使她的身子挺拔起來。 他與她的這種小的衝突,引起桂秋的注意。他也加入了這個念報與討論的小集會。最初,桂枝很不喜歡哥哥來參加,因為哥哥至少阻減了她自己說話的機會。可是,過了兩三天,她不再反對了。原來桂秋——平日雖然自視甚高——也不懂軍事,也是只憑著民族爭鬥時的一點普遍的情感,來說長道短;不管說的對不對,而只管說的痛快不痛快。說著說著,他覺到了自己的愚蠢;有時候甚至於忽然的走出去,到書房中去懺悔,用最高明的思想來洗滌洗滌腦府,仿佛是。可是,到第二天看報的時候,他又來了。什麼思想似乎也不如使心中跳得緊一些舒服,在這抗戰的期間,他那輕易不露血色的臉上,在這樣談論戰事的時候,也會通紅起來。他那善於擺弄閒雅姿態的手也會拳起來,捶著桌子。對於曲時人,他不再象從前那麼淡漠了;提起金山們,他也有了相當的關心。他到剛要後悔這樣轉變的時節,他似乎會找到一些自慰的答辯:「一個人總要關心民族的存亡的!不管他是誰!」這樣,他不但不再害那隨時襲來的頭疼,而且精神健旺起來。 3 對於堵西汀,桂秋也由冷淡而變為親近。他依然以為堵西汀的思想落後,可是戰爭根本是動作,最壯烈勇敢的動作;在其中,只能以動作配備動作,予打擊者以打擊;而堵西汀恰好是個以動作表現一切的人。跟這個骨瘦如柴,而渾身是膽的人談過幾次,桂秋漸漸的壯起一點膽子來。因為膽子大了些,他開始對實際問題感覺興趣,不再以為一伸手就有被燙傷的危險了。堵西汀不向他討論什麼問題,而每一見面就幾乎是命令式的叫他做些事。桂秋雖然不能一時完全照計而行,可是至少覺得在救國的事情上自己並不用愁沒有份兒;應該做的,可以做的,正自很多很多;即使自己懶得動手,只要肯出錢,別人就會替他辦好。 洗桂枝可為了難。她不曉得怎樣對付堵西汀這個瘦人。因他常來,哥哥的確改變得更溫和更近人情了一些,這是可喜的。可是,堵先生不單單來找哥哥,他也老和曲時人說很長的時間。她不便坐在一旁,詳細的聽他們都說些什麼;可是她也並不肯太大意了。她是義務護士,也就利用這個地位,抽冷子便鑽進屋去,送點東西,或問一句什麼。她的耳與眼都下著很大的心,去捉到幾個字,或看到一點什麼可疑的神色。她曉得堵西汀是個老江湖,不容易擒住,所以她決定放過他去,而完全注意到曲時人。她幾乎始終沒聽到曲時人說過什麼,可是回回看見他的臉特別的光亮,神氣特別的沉著。她曉得其中必有毛病。 她唯一的盼望是曲時人且別一時就好利落了。直覺的,她感到一些不好的朕兆:只要他一痊好,他總會被堵西汀拐了走的,去殺人,去放火!因此,獨自在屋中的時候,她坐臥不安的在愁悶與焦躁之中,她要想一些妥當的辦法,留住曲時人。可是,思索適足以增加愁苦,她想不出方法來。於是,趕快的放出笑臉,去找時人。在未走到病室之前,她預備好,要極勇敢的,幾乎是不顧一切的,想一股腦兒把心中的真話真情都告訴他。及至見了他,她的勇氣又消散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無聊的,敷衍的,跟他說幾句極平常,不著邊際的話。然後心中空空的,懶懶的,走出來,到屋中扯亂了頭髮,而後再慢慢的梳理好。 這一面走不通,她想直接的和堵西汀鬧一場,把他趕了出去,使他不好意思再來。只要他不來煽惑,曲時人是不會自己出壞主意的。可是,這個方法也難實現。她是小姐,而堵西汀是——據她看——土匪,怎能幹得過他呢?不,不能這麼做;反之,她似乎倒應該敷衍這個瘦土匪,對他表示親善,或者倒許更有好處。 她居然常留堵西汀與她兄妹一同吃飯。有一天,堵西汀聽見外面的風聲不好,坐到半夜還不肯走,她就留他住下,給他預備了一張頂舒服的床。 曲時人已可以自己照管自己,所以桂枝的眼泡紅腫得不便見人的時候,便一天不出屋門,而曲時人似乎並不怎麼理會!以冷淡對冷淡,才能保住小姐的尊嚴,她不能太失了身分。可是,萬一他就這麼傻糊糊的被堵西汀拐了走呢?她不能坐視不救。這並非單為她自己,也是為曲時人。她必須救他,保護他;她伺候好了他的病,就更當保全住他的性命。她的心熱起來,把眼淚擦乾;不管眼睛是怎麼不好看,鼓起勇氣去找他。 「時人!」她笑得頂不自然,自己覺得出臉上很不得勁:「你是不是要走呢?」 「我?」時人的胖臉在病後,非常的白潤,可是神氣難捉摸:「我?可不是!堵先生叫我去工作,我願意去!現在,我什麼也不怕了!堵先生說,這裡有許多漢奸。你看,桂枝,樹人們上前線去工作,我不必一定非找他們去不可。前方打敵人,後方殺漢奸,價值是一樣的。桂枝,我感謝你,你知道我的嘴很笨,不會說什麼;我感謝你!我看,我必得去殺漢奸。你呢,應當去做看護,你可以做個頂好的看護!再勸桂秋做點什麼。咱們誰也不應當閑著,是不是?」桂枝答不出話來。不知是怎麼的,她已離時人很近了;低著頭,她拉住了他的胖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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