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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瑞宣願意細看看老三,由老三的臉看到老三的心。可是,老三扯著他一勁往前走。

  瑞宣試著找老三的臉,老三的臉可是故意的向一旁扭著點。這,教瑞宣明白過來:老三是故意把臉躲開,因為弟兄若面對了面,連老三也恐怕要落淚的。他不恨老三了。老三不但有膽子,也知道怎麼小心。真的,老三並不象金盔金甲的天神;可是老三的光陰並沒白白的扔棄,老三學會了本事。老三已不是祁家四世同堂的一環,而是獨當一面的一個新中國人。看老三那件扯天扯地的棉袍!

  「我們坐一坐吧?」瑞宣好容易想起這麼句話來。兄弟坐在了一棵老柏的下面。

  瑞宣想把四年來的積郁全一下子傾吐出來。老三是他的親弟弟,也是最知心的好友。他的委屈,羞愧,都只能向老三坦白的述說;而且,他也知道,只能由老三得到原諒與安慰。

  可是,他說不出話來。身旁的老三,他覺得,已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一種象徵著什麼的力量。那個力量似乎是不屬￿瑞宣的時代,國家的。那個力量,象光似的,今天發射,而也許在明天,明年,或下一世紀,方能教什麼地方得到光明。他沒法對這樣的一種力,一種光,訴說他自己心中的委屈,正象螢火不敢在陽光下飛動那樣。這樣,他覺得老三忽然變成個他所不認識的人。他本極想細看看弟弟,現在,他居然低下頭去了;離著光源近的感到光的可怕。

  老三說了話:「大哥,你怎麼辦呢?」

  「嗯?」瑞宣似乎沒聽明白。

  「我說,你怎麼辦呢?你失了業,不是嗎?」

  「啊!對!」瑞宣連連的點頭。在他心裡,他以為老三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定首先問到祖父與家人。可是,他沒想到老三卻張口就問他的失業。嘔,他一定不要因此而惱了老三,老三是另一世界的人,因此,他又「啊」了一聲。「大哥!」瑞全放低了聲音:「我不能在這裡久坐!快告訴我,你教書去好不好?」

  「上哪兒去教書?」瑞宣以為老三是教他到北平外邊去教書。他願意去。一旦他離開北平,他想,他自己便離老三的世界更近了一點。

  「在這裡!」

  「在這裡?」瑞宣想起來一片話:「這四年裡,我受了多少苦,完全為不食周粟!積極的,我沒作出任何事來;消極的,我可是保持住了個人的清白!到現在,我去教書,在北平教書,不論我的理由多麼充足,心地多麼清白,別人也不會原諒我,教我一輩子也洗刷不清自己。趕到勝利的那一天來到,老朋友們由外面回來,我有什麼臉再見他們呢?我,我就變成了一個黑人!」瑞宣的話說得很流暢了。他沒想到,一見到老三,他便這樣象拌嘴似的,不客氣的,辯論。同時,他可是覺得他應當這麼不客氣,不僅因為老三是他的弟弟,而且也因為老三是另一種人,他須對老三直言無隱。他感到痛快。「教我去教書也行,除非……」

  「除非怎樣?」

  「除非你給我個證明文件,證明我的工作是工作,不是附逆投降!」

  老三楞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給任何人證明文件的權,大哥!」沒等大哥回話,他趕緊往下說:「我得告訴你,大哥:當教員,當我所要的教員,可就是跟我合作,有危險!哪個學校都三天兩頭的有被捕的學生和教員。因此,我才需要明知冒險而還敢給學生們打氣的教員。日本人要用恐怖打碎青年們的愛國心,我們得設法打碎日本人的恐怖。一點不錯,大哥,你應當顧到你的清白;可是,假若你到了學校,不久就因為你的言語行動而被捕,不是也沒有人知道嗎?在戰爭裡,有無名的漢奸(象貪官污吏和奸商),也有無名的英雄。你說你怕不明不白的去當教員,以後沒臉見人;可是你也怕人不知鬼不覺的作個無名英雄嗎?我看哪,大哥,我明白你,你自己明白你,就夠了,用不著多考慮別的。」

  瑞宣沒敢說什麼。

  「還有,大哥,太平洋上的戰爭開始,我也許得多往鄉下跑,去探聽軍事消息。我所擔任的宣傳工作,頂好由錢伯伯負責。我不能把那個責任交給你,因為太危險;可是你至少可以幫助錢伯伯一點,給他寫點文章。假若你到學校裡去,跟青年們接近,你自然可以得到寫作的資料。你看怎樣?大哥!」瑞宣的腦子裡象舞臺上開了幕,有了燈光,鮮明的佈景,與演員。他自己也是演員之一。他找到了自己在戰爭的地位。

  啊,老三並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老三教他去冒險,去保護學生,去寫文章!好吧,既是老三要求他去這麼作,他便和老三成為一體;假若老三是個英雄,自己至少也會是半個,或四分之一的英雄!

  老三始終沒提到家中的問題;老三對啦!要顧家,就顧不了國。是的,他不必再問:「假若我去危險,我被捕,家中怎辦呢?」不必問,不必問。那問題或者只教老三為難,使自己顯出懦弱。老三是另一種人,只看大處,不管小節目。他,瑞宣,應當跟老三學。況且,自己就是不去冒險,家中不也是要全餓死嗎?他心中一亮,臉上浮出笑容:「老三,我都聽你的就是了!你說怎辦就怎辦!」

  說完,看著老三。他以為老三必定會興奮,會誇讚他。可是,老三沒有任何表示,而只匆匆的立起來:「好,聽我的信兒吧!我不敢在這兒坐久了,我得走!我出前門兒,不用跟著我!再見,大哥!」老三向公園前面走去。

  瑞宣仍在那兒坐著,眼看著老三的背影,他心中感到空虛;哼,老三沒有任何表示!

  過了一會兒,他慘笑了一下,立起來。「老三變了,變得大了!哼,瑞宣,你又不是個小孩子,還需要老三說幾句好聽的話鼓勵你?老三是真殺真砍的人,他沒工夫顧到那些婆婆媽媽的小過節呀!」

  他又向公園前門兒打了一眼。老三已經不見了。「就是這樣吧!」他告訴自己:「說不定,我會跟老三一樣有用的!」

  §八十八

  藍東陽勾搭上特務,在一天裡,就從鐵路學校逮走了十二個學生和一位教員。十三個人,罪名全一樣,都是「通敵」的「奸細」;下場也全一樣,一律槍斃。

  鐵路學校的校長給撤了,藍東陽當上了代理校長。

  他圖的就是吃空額,打學生身上擠出糧食來。花了十三條人命,他達到了目的。他興奮,他得意。如今,他既是處長,又是校長,真抖了起來;簡直就跟在南京大肆姦淫燒殺的日本兵一樣神氣。

  他花了整整兩個鐘頭,為他的就職典禮預備講稿。用的是文言。他知道,日本人喜歡用文言寫文章的中國人。

  寫好的講稿還沒用上,胖菊子就把東陽任命的會計主任轟跑了,自己當上了主任。十三條人命換來的肥缺,掌握著全校的財政大權,倒叫胖菊子奪了去!東陽氣得把自個兒的指甲都啃出了血!他恨不得下道命令,叫工友把她捆起來送回家。可是,她如今有招弟做靠山。招弟是學校的女學監,東陽惹不起她。

  珍珠港事變之前,招弟的任務是監視西洋人,她幹這種事很在行。她,不光能盯住美國人、英國人,還能弄得德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俄國人,一古腦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肉體已經國際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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