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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跟西洋人混慣了,她瞧不上中國人,中國人太沒勁。找不到西洋人,日本人也能湊和。中國婦女的溫柔、恬靜,跟她沾不上邊;她呢,總覺著自己是在開風氣之先。

  為了對付這三個人,瑞全仔仔細細盤算了個夠。

  他拿定了主意,假裝在無意中遇上了招弟。招弟這會兒有的是閒空。在北平的西洋人,該進集中營的早就進去了;沒關起來的,胳臂上也都帶上了袖標,寫明是哪國人,用不著她再去下工夫。

  學校裡的事兒她沒興趣,不過是幫胖菊子一把罷了。她去學校的時候總在下午,瞧瞧有誰該管一管,唬一唬。而後,她就大搖大擺走出校門,到玩樂的地方去消磨時間。媽在的時候,總還有個家,而她自己,連個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沒有。她閒暇無事,走到哪兒,哪兒有人款待,誰也不敢冷落她。賭場、大煙館、窯子、戲館子、電影院,都歡迎她。只要跟她攀上了交情,就是有點為難的事,也好對付。

  今天,招弟著意修飾了一番,顯得分外的妖冶。梳裝打扮,如今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娛樂。她明白,自己是一朵快要萎謝的花兒,穿衣服、描眉抹紅,都需要加倍細心。每天早晨她都怕照鏡子。要是不塗口紅,不擦胭脂抹粉的,她簡直就不認得自己了。

  她的臉蛋兒、嘴唇,都塗得通紅,眉毛畫得象兩片彎彎的竹葉。雖然沒有風,頭上還是紮了一條白紗巾。紅色的薄呢子旗袍,緊緊裹住她的身子,鼓鼓的乳房和屁股就都顯露出來了。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短短的灘羊皮大衣,露出兩條圓滾滾的,結實勻稱的腿。

  白紗巾、紅旗袍和灘羊皮大衣,都是用她的肉體換來的。她記不清,哪件是那個白俄給的,哪件是那個法國商人給的。她只覺得驕傲,在這個要什麼沒什麼的北平,她倒還能打扮得神氣十足。

  瑞全在招弟身後不遠跟著,心裡直撲騰。這個陰險兇狠的女人,就是他少年時代的心上人,他心目中的天使!他望著她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一個勁兒地翻騰。

  他囑咐自己:別忘了她如今是什麼人,別忘了現在是在打日本。要冷靜,要堅定沉著。他挺了挺身子,堅定果敢地向前走去。

  到了北海前門,他搶上前去,買了兩張門票。「招弟,不記得我啦?」他微笑著問她。他怕自己穿得太寒傖,招弟不肯認他。

  招弟一下子就認出他來,笑得相當自然:「敢情是你呀,老三!」

  這一笑,依稀有點象戰前的招弟,就象有的時候瑞全自己照鏡子,也能模模糊糊辨別出自己十年前的模樣。

  他又看了看她。不,這已經不是戰前的招弟了。他愛過的是另外一個招弟——在夢幻中愛過。他勉強笑了一笑,跟著她走進公園,又搶上幾步,和她並肩走起來。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挎住他的胳臂。

  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馬上警惕起來:「留神!留神!」稍微一不留神,就許上當。

  她拿身子擠他。「這幾年你上哪兒找樂子去了?」她的口氣很隨便,漫不經心。

  他又看了看她的臉,不由得起心裡直噁心。「我嗎?你還不知道?」如今他是地下工作者,面對著個女特務,得拿出點兒機靈勁兒來。

  「我真的不知道。」

  「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他的聲音硬梆梆,冷冰冰。走了幾步,她忽然笑了起來。「有女朋友了嗎?」瑞全不明白她是在逗他,還是在笑話她自個兒。「沒有。我一直想著你。」

  「誰信呀!」她又笑了,不過馬上又沉默了。

  公園裡人不多。走到一棵大柳樹下,招弟的肩膀蹭著瑞全的胳臂。倆人走到大樹後面,她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脖子。

  瑞全低下頭來看她。她的眉毛、眼睛和紅嘴唇都油光鋥亮,活象一張花狸狐哨的鬼臉兒①。他想推開她,可是她的胸脯和腿都緊緊貼著他——對他施展開了誘惑手段。她親了他一下。

  【①鬼臉兒:仿照人物臉形製成的面具。】

  然後,她拖著長腔,柔聲柔氣地說:「老三,我還跟以前一樣愛你,真的。」

  瑞全做出受感動的樣子,低下了頭。「怎麼了?話都不會說啦!」她又變了一副臉,抖了抖肩頭上的大衣,走了開去。

  瑞全緊走幾步,攆上了她。不能讓她就這麼跑掉。別看她甜嘴蜜舌的,他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青年人的血。不行,不能讓她跑掉。對付她,就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瑞全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喝,你的脾氣一點兒也沒改,一不順心就變臉,使性子。」

  「本來嘛,」她把嘴唇撅得老高,「你別裝蒜,我可不能白親你。」

  「我拿不出東西來,要,就是我愛你。」老三自己也覺著自己的話空空洞洞,沒法讓人信服。

  「喲,你倒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她猛的住了口。「你——那麼你呢?」

  招弟沒搭茬兒,往他身邊靠了靠。又走了幾步,她揚著臉看他。「老三,你要什麼我都肯給。真的,我真的愛你。」老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真的,凡是你要的,我都樂意給。」她又說了一遍。老三曉得,在招弟看來,愛情和肉欲是一回事。見了他,她動了舊情,而且只知道拿淫欲來表達。她是個出賣肉體的婊子,是日本人的狗特務。

  他們來到白塔腳下,塔尖在淡淡的陽光中顯得又細又長。

  「到下面山洞裡待會兒,好嗎?」她一點也不害臊。「下邊不冷嗎?」瑞全故意裝傻。

  「冬暖夏涼。」她加快了腳步。

  剛一進去,眼前漆黑一片,招弟緊緊抓住瑞全的手。他倆慢慢走下臺階,走進一個小小的山洞,裡面有一張方方的石桌,四個小石頭凳子。山洞頂上有個窟窿,一線微光透了進來。招弟在一個小石頭凳子上坐下來,瑞全也挨著她坐下。

  朦朧中,招弟臉上的胭脂口紅不那麼刺眼了,瑞全仿佛又看見了當年的招弟。

  「你想什麼呢,老三?」招弟問。

  「我嗎?什麼也沒想。」

  「你呀!」她沖他笑了笑,「別淨說瞎話了,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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