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二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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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高興,又不放心;她要鎮定,而又慌張;她不喜多說多道,而言語會衝口而出。她的白髮披散開,黃淨子臉上紅起來一兩塊。她才不管什麼珍珠港不珍珠港,而只注意她將有個重孫;這個娃娃一笑便教中國與全世界都有了喜氣與吉利。 小羊圈裡的人們聽到這吉利的消息,馬上都把戰爭放在一邊,而把耳目放在程家的事情上。至少,這將要降生的娃娃已和全世界的兵火廝殺相平衡了;戰爭自管戰爭,生娃娃到底還是生娃娃;生娃娃永遠,永遠,不是壞事!他們都等待著娃娃的哭聲,好給馬老太太與程長順道喜。是的,他們必須等著道喜;他們覺得在這時候生娃娃是勇敢的,他們不能不佩服程長順與小程太太。 李四大媽的慌忙,熱烈,又比馬老太太的大著好幾倍。產房的事她都在行,她不能不去作先鋒。生娃娃又是給她增多「小寶貝」的事,她的熱心與關切理應不減于產婦自己的,假若不是更多一點。在萬忙之中,她似乎聽到一聲半聲的珍珠港。她擠咕著近視眼告訴大家:「好,你們殺人吧,我們會生娃娃!」 小程太太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珍珠港,不知道世界在血淚裡將變成什麼樣子。她甚至於顧不得想起小崔,與殺死小崔的日本人。她只知道自己身上的疼痛,和在疼痛稍停時的一種最實際的希望——生個娃娃。她忘了一切,而只記得人類一切的根源,生孩子! 娃娃生下來了,是個男的。全世界的炮火聲並沒能壓下去他的啼哭。這委屈的,尖銳的,脆弱而偉大的啼聲,使小羊圈的人們都感到興奮,倒好象他們都在黑暗中看見了什麼光明與希望。 及至把這一陣歡喜發洩在語言與祝賀中之後,他們才想到,他們並拿不出任何東西去使道喜的舉動更具體化一點,象送給產婦一些雞蛋,黑糖,與小米什麼的。孩子是小程太太生的,而雞蛋,糖,與小米,都在日本人手裡拿著呢。 由這個,他們自然而然的想到:生娃娃,在這年月,不是喜事,而是增加吃共和麵的小累贅。這小東西或者不會長成健壯的孩子,因為生下來便吃由共和麵變成的乳,假若共和麵也會變成乳的話。這樣,由生,他們馬上看到夭折。生與死是離得那麼近,人生的兩極端可以在一個嬰兒身上看到。他們沒法再繼續的高興了。 孩子生下來的第二天,英美一齊向日本宣戰。程長順本想給那個滿臉皺紋的娃娃起個名子,可是他安不下心去。看一眼娃娃,他覺得自己有了身分。可是,一想到全世界的戰爭,他又覺得自己毫無出息——在這麼大的戰爭裡,他並沒盡絲毫的力氣。他只是由沒出息的人,變成沒出息的父親。看,那個紅紅的,沒有什麼眉毛的,小皺臉!那便是他的兒子,卷著一身的破布——都是他由各處買來的破爛。他的兒子連一塊新布都穿不上!他不敢再看那個寒傖的小東西。 小兒的三天,中國對德意與日本宣戰。程長順,用盡他的知識與思想,也不明白為什麼中國到今天才對日本宣戰。可是,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他覺得宣戰是對的。宣戰以後,他想,一切便黑是黑,白是白,不再那麼灰淥淥的了。而且,他也想到,今天中國對日宣戰,想必是中國有了勝利的把握。哈,他的兒子必是有福氣的。想想看,假若再打一年半載,中國就能打勝,他的兒子豈不是就自幼兒成為太平時代的人?兒子,哼,不那麼抽抽疤疤的難看了。細看,小孩子也有眉毛啊!是的,這個娃娃的名子應當叫「凱」。他不由的叫了出來:「凱!凱!」娃娃居然睜了睜眼! 可是,凱的三天過得並不火熾。鄰居們都想過來道喜,可是誰也拿不出賀禮,也就不便空著手過來。馬老太太本想預備點喜酒,招待客人。可是,即使她有現成的錢,她也買不到東西。戰爭是不輕易饒恕任何人的,小凱的三天只好鴉雀無聲的過去吧。 只有李四媽不知由哪里弄來五個雞蛋,用塊髒得出奇的毛巾兜著,親自送了來。把五個蛋交出去,她把多年積下的髒野的字彙全搬出來,罵她自己,「那個老東西」,與日本人,因為她活了一世,向來沒有用過五個雞蛋給人家賀喜。「五個蛋,丟透了人嘍!」她拍打著自己的大腿,高聲的聲明。 可是,馬老太太被感動得幾乎落了淚。五個雞蛋,在這年月,上哪兒找去呢! 祁家的老人,早已聽到程家的喜信兒,急得不住的歎氣。他是這胡同裡的老人星,他必須到程家去賀喜,一來表示鄰居們的情義,二來好聽人家說:「小娃娃沾你老人家的光,也會長命百歲呀!」可是,他不能去,沒有禮物呀。 天佑太太,聽到老人的歎氣,趕緊到處搜尋可以當作禮物的東西。從撣瓶底兒上,她找出一個「道光」的大銅錢來。把大銅錢擦亮,她又找了幾根紅線,拴巴拴巴,交給了妞妞,教妞妞去對老人說:「把這個給程家送去好不好?」 老人點了頭。帶著重孫子,重孫女,他到程家去證實自己是老人星。 祁老人帶著孩子們走後,瑞宣在街門外立了一會兒。他剛要轉身回去,一位和尚輕輕的走過來,道了聲「彌陀佛」。瑞宣立定。和尚看左右無人,從肥大的袖口中掏出一張小紙,遞給了瑞宣;然後又打了個問訊,轉身走去。 瑞宣趕緊走進院內,轉過了影壁才敢看手中的紙條。一眼,他看明白紙條上的字是老三瑞全的筆跡。他的心跳得那麼快,看了三遍,他才認明白那些字:「下午二時,中山公園後門見面,千萬!」 握著紙條,他跑進屋中,一下子躺在了床上。他好象已不能再立住了。躺在床上,第一個來到心中的念頭是:「我叫老三逃出去的!」這使他得意,自傲。 他想:老三必定在外面作過了驚天動地的事,所以才被派到北平來作最危險的工作。哈,他教老三逃出去的,老三的成功也間接的應當是他自己的成功!好,無論怎麼說吧,有這麼一個弟弟就夠了,就夠給老大老二贖罪的了。過了一會兒,他不那麼高興了。假若老三問他:「父親呢?老二呢?」他怎麼回答?老三逃出去是為報國,他自己留在家裡是為盡孝。可是,他的孝道在哪兒呢?他既沒保住父親的命,也沒能給父親報仇!他出了汗,他沒臉去見老三! 不,老三也許不會太苛責他。老三是明白人,而且在外面闖練了這麼幾年。對的,老三必定會原諒大哥的。瑞宣慘笑了一下。 他想去告訴韻梅:「你說對了,老三確是回來了!」他也想去告訴母親,祖父,和鄰居們:「我們祁家的英雄回來了!」可是,他沒有動。他必須替自家的英雄嚴守秘密。這個,使他難過,又使他高興——哈,只有他自己知道老三回來,他是英雄的哥哥! 他懷疑自己的破表是不是已經停住。為什麼才是十一點鐘呢?他開開屋門,看看日影;表並沒有停住,影子告訴他,還沒到正午。 他不知道怎麼吞下去的一點午飯,不知怎麼迷迷糊糊的走出街門。走了半天,他才明白過來,時間還太早。雖然明白過來,他可是依然走得很快。他好象已管束不住自己的腳。是的,他是去看他的弟弟,與中國的英雄。 哼,老三必定象一個金盔金甲的天神,那麼尊嚴威武! 天氣相當的冷,可是沒有風,冷得乾鬆痛快。窮破的北平借著陽光,至少是在瑞宣心裡,顯出一種窮而驕傲的神色。 遠遠的,他看見了禁城的紅牆,與七十二條脊的黃瓦角樓。他收住腳步,看了看表,才一點鐘。他決定先進到公園裡去,萬一瑞全能早來一些呢。 公園裡沒有什麼遊人。禦河沿上已沒有了茶座,地上有不少發香的松花。他往南走。有幾個青年男女在小溜冰場上溜冰。他沒敢看他們。不管他們是漢奸的,還是別人的,子弟,反正他們都正和老三相反:不知道去抗敵,而在這裡苟安,享受。他不屑於看他們。 他找了松樹旁的一條長凳,坐下。陽光射在他的頭上,使他微微的發倦。他急忙立起來,他必不可因為困倦而打盹兒,以至誤了會見老三的時間。 好容易到了兩點鐘,他向公園後門走去。還沒走到,迎面來了個青年,穿著件扯天扯地的長棉袍。他沒想到那能是老三。 老三撲過大哥來。「哈,不期而遇!瑞大哥!」老三的聲音很高,似乎是為教全公園的人都能聽到。 瑞宣這才看明白了老三。他的眼淚要奪眶而出。可是瑞全沒給大哥留落淚的機會。一手扯著大哥的臂,他大聲的說:「來,再溜一趟吧!老哥兒倆老沒見了,大嫂倒好?」瑞宣曉得老三是在作戲,也知道老三必須作戲,可是,他幾乎有點要恨老三能這麼控制住感情去作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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