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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一點不錯,英國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約翰揉了揉眼,因為熱汗已流進去一點。

  這時候,瑞宣披著棉袍,走了進來。

  「祁先生!」丁約翰象見著親人那樣,帶著哭音兒叫。「祁先生!咱們完啦!」

  「英國府!富善先生!」祁老人搶著說。「莫非老天爺真要餓死咱們嗎?」

  韻梅和婆母都在門外聽著。聽到英國府完了的消息,天佑太太微顫起來。韻梅忙拉住婆母的手。

  瑞宣對這壞消息的反應並沒象祖父的那麼強烈。他早猜到會有這麼一天。他的關切幾乎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無論怎說,他的多年的良師益友。富善先生被捕,下集中營?瑞宣馬上想起錢伯伯的下獄,與他自己的被捕。他恨不能馬上去找到老人,去安慰他,保護他。可是,他是個廢物,一點辦法也沒有。

  祖父又發了問:「咱們怎麼辦呢?我餓死不算回事,我已經活夠了!你的媽,老婆,兒女,難道也都得餓死嗎?」

  瑞宣的臉熱起來。他既沒法子幫富善先生的忙,也無法回答祖父的問題。他走到了絕路。

  韻梅在門外說了話:「丁先生,你回去歇歇吧!天無絕人之路,哪能……」她明知道天「有」絕人之路,可是不能不那麼說。她願把丁約翰先勸走,好教瑞宣靜靜的想辦法。她曉得瑞宣是越著急越沒辦法的。

  丁約翰,忘了英國府的規矩,不肯馬上告辭。要發牢騷,他必須在這裡發,因為他以為他與祁家是同病相憐。他坐下了。即使瑞宣不高興答理他,他也必須和祁老人暢說一番。他生平看管著自己,象個核桃似的,不肯把瓤兒輕易露出來。今天,他丟失了一切,他必須自己敲開皮殼,把心中的話說出來。

  瑞宣走了出來。

  頭一眼,他看見了媽媽。她是那麼小,那麼瘦,而且渾身微顫著。他不由的想安慰她幾句。可是,他找不到適當的話。他會告訴她,日本的襲擊美國是早在他意料之中,這是日本自取滅亡。可是,這足以使媽媽得到安慰嗎?

  媽媽,看了看長子,極勉強的笑了笑。她心中有無限的憂慮,可是偏偏要拿出無限的慈祥。不等兒子安慰她,她先說出來:「瑞宣,別著急!別著急!」

  瑞宣也勉強的笑了下:「我不著急,媽!」

  老太太歎了口氣:「對了,咱們總會有辦法的!只要你不著急,我就好受一點!」

  「媽,你進去吧,院裡冷!」

  「好,我進去!我進去!」老太太又看了長子一眼,看得很快,可是一下子就要看到,仿佛是,兒子的心裡去。她慢慢走回屋中。

  韻梅回到廚房去。

  瑞宣獨自立在院中。他還惦記著富善先生,可是不久他便想起來:父親,老二,不都是那麼白白的死去?在戰爭裡,人和蒼蠅一樣的誰也管不了誰!

  他應當幹什麼去呢?教書去?不行,他不肯到教育局去登記。說真的,憑他的學識,在這教育水準低落的時候,他滿可以去教大學。但是,他不是渾水摸魚的人,不肯隨便去摸到個教授頭銜。

  寫作?寫什麼呢?報紙上,雜誌上,在日本人的統治下,只要色情的,無聊的,文字。他不能為掙錢而用有毒的文字,幫助日本人去麻醉中國人的心靈;此路不通。

  翻譯?譯什麼書呢?好書不能出版,壞書值不得譯。

  他想不出路子來。他有點本事,有點學識,可是全都沒用。戰爭是殺人的事,而他的本事與學識是屬￿太平年月的。「瑞宣!」天佑太太在屋中輕輕的叫。

  他走進媽媽的屋中。

  「瑞宣!」老太太仿佛要向兒子道歉似的,又這麼叫了聲。「幹什麼?媽!」

  「我有多少多少話要對你說了呢!」老太太假笑了笑,把「我怕你不高興聽」藏起去。

  「說吧,媽!」

  「你看,我知道你一定不肯給日本人作事去;那麼,這個年月,還有什麼別的路兒呢?」

  「對了,媽!我不能給他們作事去!」

  「好!咱們死,也死個清白!我只想出一條路兒來,可是……」

  「什麼路兒?」

  「哼,不好意思說!」

  瑞宣想了一會。「是不是賣這所房?」

  老太太含愧的點了點頭。「我想過千遍萬遍了,除了賣房,沒有別的辦法!」

  「祖父受得了嗎?」

  「就是說!所以我說不上口來!我是外姓人,更不應當出這樣的主意!可是,我想我應當告訴你,真到了什麼法子也沒有了的時候,狠心!房產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能看著你急死!」

  「好吧,媽!我心裡有這麼個底子也好。不過,您先別著急;教我慢慢的想一想,也許想出點好主意來!」

  天佑太太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妞妞醒了。剛一睜開小眼,她就說出來:「奶奶,我不吃共和麵!」

  老太太把心中的話都忘了。她馬上要告訴小孫女:「你爸爸沒了事作,想吃共和麵恐怕也吃不上了!」可是,她沒有這麼說出來。她是祖母,不能對孫女那麼無情。她低下頭去,既不敢看孫女,也不敢看兒子。她知道,只要她一看瑞宣,他也許因可憐妞妞而發怒,或是落淚。

  瑞宣無可如何的走出來。

  天佑太太強打精神的哄妞妞。「妞妞長大了呀,坐花汽車,跟頂漂亮的人結婚!」

  「妞妞不坐汽車,不結婚;妞妞要吃白麵的饅頭!」天佑太太又沒了話說。

  §八十七

  正在小羊圈裡的日本男女圍繞著大槐樹跳躍歡呼的時節,有一條小小的生命來給程長順接續香煙。他,那小小的新生命,仿佛知道自己是亡國奴似的,一降生就哇哇的哭起來。

  程長順象喝醉了似的,不知道了東西南北。恍惚的他似乎聽到了珍珠港被炸的消息,恍惚的他似乎看見了街上的日本醉鬼。可是,那都只是恍惚的,並沒給他什麼清楚的印象。他忙著去請收生婆,忙著去買草紙與別的能買到的,必需的,小東西。出來進去,出來進去,他覺得他自己,跟日本人一樣,也有點發瘋。

  他極願意明白珍珠港是什麼,和它與戰局的關係,可是他更不放心他的老婆。這時候,他覺得他的老婆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重要,生小孩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更有價值;好象世界戰爭的價值也抵不過生一個娃娃。

  馬老寡婦也失去平日的鎮靜,不是為了珍珠港,而是為了外孫媳婦與重孫的安全。她把幾年來在日本人手下所受的苦痛都忘掉,而開始覺出自己的真正價值與重要。是她,把長順拉扯大了的;是她,給長順娶了老婆;是她,將要變成曾祖母。她的地位將要和祁老人一邊兒高,也有了重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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