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二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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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全一共磨蹭了半個鐘頭。因為登梯爬高的,他的腮上發了紅,鼻子上出了汗。用毛巾擦了擦臉,他出來坐在臺階上,有聲無聲的盤算:「屋進身太小!也別說,要蓋新的,大概五萬也蓋不下來!」盤算了一陣,他高聲的說:「辛苦了,你老!」而後依依不捨的,東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見街門,他恨不能一下子飛出去!他猜得出,這個機關是剛剛被破獲,說不定全數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會再生還。假若機關裡的文件也落在敵人手裡,他自己的秘密便已洩漏了一大半! 可是,他不能,萬不能,因此而慌張。他輕輕敲了敲門垛子與街門,看看工料如何。而後,坐在門坎上,用毛巾扇了扇臉。這樣耽誤了一會兒,約摸著院中的人若是在後邊監視他,必定已經看清楚他的不慌不忙,而且也相信了他是木廠子的人,他才伸了伸腰,慢慢立起來,走開。這時候,他的心才真要從口裡逃出來;轟的一下,他全身都出了汗。 走出老遠,他的汗才落下去。他開始覺得痛快。這是他在北平的開場戲,唱得不算不熱鬧火熾。車站上被檢查,小廟裡看見錢伯伯,丟了錢,又幾乎丟了性命;這都有勁!有勁! 誰說北平沉寂呢?哼,這比在戰場上還更緊張!這是赤手空拳到老虎穴裡來挑戰!有勁! 他高興起來。這才是工作,真的工作。這才是真的把生命放在火藥庫裡。這裡,只有在這裡,才真能聞到敵人刺刀上的血味。看到天牢的鎖鐐與毒刑。「好,幹吧!」 看了街上,他覺得北平又和戰前一樣的可愛了!天還是那麼高,陽光還是那麼明亮,一切還是那麼美。是的,這還是北平,北平永遠不會亡,只要有錢伯伯與咱老三!「老三,加油!」 §八十六 珍珠港!在東京,上海,北平,還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惡魔的血口早已在發音機前預備好;飛機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還沒有投彈,血口已經張開,吐出預備好了的:「美國海軍全體覆沒!」 北平的日本人又發了瘋。為節省糧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為慶祝戰勝美國,每個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這樣的喜酒是不能在家裡吃的。成群的矮子,拿著酒瓶,狂呼著大日本萬歲,在路上東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們打敗了美國,他們將是人類之王。汽車,電車,行人的頭,都是他們扔擲酒瓶的目標。 與醉鬼們的狂呼摻雜在一處的是號外,號外的喊聲。號外,號外!上面的字有人類之王的頭那麼大,那麼瘋狂:美國海軍覆沒!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學生們,好久不結隊遊行了,今天須為人類之王出來慶祝勝利。 這消息並沒教瑞全驚訝。自他一進北平城,便發現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滅,地下工作者。這是,他猜到,日本人為展開對英美的戰爭,必須首先肅清「內患」。從另一方面,他幾次看到招弟陪著西洋人在街上擺醜相。他妒,他恨,他想用條繩子把她勒死。可是,他不敢碰她,他必須壓著怒氣。把氣壓下去,他揣測得到,招弟的工作後面必含有更大的用意;她的誘惑是一片蛛網,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膠住,而後送到集中營去。 由高第的報告,他知道火車站上一方面加緊搜查來客,而另一方面卻放鬆了北平的婦孺出境。日本人要節省糧食,所以任憑婦孺出走。積糧為是好長期作戰。 同時,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戰爭,而覺得自己的工作也許會更緊張,更驚險。比如說,他將負責刺探華北的軍事情形與消息,那夠多麼繁難,危險!哈,假若他真去探聽軍事消息,他便是參加了世界戰爭!他高了興,他的黑眼珠子亮得象兩個小燈! 他忽然明白了錢伯伯的理想。雖然老人的與他自己的在戰爭中的經驗不同,變化不同,可是他們的由孤立的個人,變為與四萬萬同胞息息相通,是相同的。現在,戰爭變成全世界的,他們倆又同樣的變為與世界發生了關係的人。瑞全的想像極快的飛騰到將來。哈,現在,全世界分成兩大營陣!明天,公理必定戰勝強權;後天,世界上的人,都吃過戰爭的苦,必會永遠恨惡戰爭,從而建設起個永遠和平的世界。 哈,他自己,不管有多麼一點的本事,不管他的一點血是灑在北平,還是天津,他總算是為人類的崇高的理想而死去的!他知道自己渺小,他一共不過有一百六十磅的骨肉,五尺八寸的身量;可是,那個理想把他,象小孩玩的氣球,吹脹起來,使他比他的本身擴大了多少倍。他已不僅是個五尺八寸的肉體,而是可以飛騰的什麼精靈;腳立在地上,而頭揚到雲外。理想使他承認了肉體的能力多麼有限,也承認了精神上的能力能移山倒海。他想像到,假若英國的,美國的,蘇聯的,法國的,和……的人民都能盡到自己所能的為那同一理想去奮鬥,每一個人就都是光明裡的一粒金星,能使世界永遠輝煌燦爛。 在小羊圈裡,一號的老太婆把街門關得嚴嚴的,不肯教兩個孩子出來。 戰爭的瘋狂已使她家的男人變成骨灰,女的變成妓女;現在,她看見整個日本的危亡。但是,她不敢說出她的預言,而只能把街門關起,把瘋狂關在門外。 三號的日本男女全數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鬧。在街上鬧夠,他們回到小羊圈,東倒西歪的,圍著老槐樹歡呼跳躍。他們的白眼珠變成紅的,臉上忽紅忽綠。他們的腳找不到一定的地方,一會兒落在地上,一會兒飛到空中。有時候,象貓狗似的,他們在地上亂滾。啊,這人類之王! 在中國人裡,丁約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國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經離開了他。他可以相信,天會忽然塌下來,地會忽然陷下去;可是,他不能相信,英國府會被查封;他的世界到了末日!他親眼看見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車!他自己呢,連鋪蓋,衣服,和罐頭筒子,都沒能拿出來,就一腳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國府!他連哭都哭不上來了。 他開始後悔為什麼平日他那麼輕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國府的威風消盡了的,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的上帝的。他想他應當給上帝改一改模樣;上帝不應當再是高鼻子,藍眼珠的,而是黃臉,黑眼珠的,象日本人那樣。是的,他和別的吃洋教的人一樣,只會比較外國人與外國人的誰強誰弱,而根本想不到中國人應當怎樣。 天還沒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車。同時,日本隨軍的文人早已調查好,富善先生收藏著不少中國古玩,於是「小琉璃廠」裡的東西也都被抄去。他們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志願是寫一本《北平》。於是,他們就細心的搜檢,把原稿一頁一頁的看過,而後封好,作為他們自己著書的資料。他們是「文明」的強盜。 見富善先生上了囚車,丁約翰落了淚。日本人佔據了北平,和一半中國,殺了千千萬萬的人,燒了無數的城池與村鎮,丁約翰都沒有落過一滴淚。他犯不上為中國人落淚,因為他的生計與生活與中國人無關。他常常為自己的黃臉矮鼻子而長歎;哼,假若他白臉高鼻子,上帝豈不更愛他一些麼?那時候,他的上帝還的確是白臉高鼻子的。 象被魔鬼追著似的,他跑回小羊圈來。顧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門。小羊圈,甚至於全北平,沒有他的一個知心人,除了瑞宣。這並不是說,瑞宣平日對他有什麼好感,而不過是丁約翰想:瑞宣既也吃著英國府的飯,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類。 雖然已是冬天,丁約翰可是跑得滿身大汗。他忘了英國府的規矩,而象報喪似的用拳頭砸門。 瑞宣還沒有起床。韻梅在升火。聽見敲門的聲音,她忙著跑出來。一開門,她看見了一個象剛由蒸鍋裡拿出來的大饅頭。那是丁約翰的頭。 「祁太太,我!」約翰沒等讓,就往門裡邁步。「祁先生呢?有要緊的事!要緊的事!」說著,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詳與規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場。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為天冷,還在被窩裡蜷蜷著老腿,忍著呢。聽到院中的人聲,他發了話:「誰呀?」丁約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爺,咱們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來,披上棉袍,開開門閂。丁約翰闖進門去。「英國府!」他嗆了一口。「英國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車!天翻地覆喲!」 「英國府?富善先生?」祁老人雖然不是吃洋教與洋飯的,可是多少有點迷信外國人。自從他的幼年,中國就受西洋人的欺侮,而他的皇帝與總統們都不許他去反抗。久而久之,他習慣了忍辱受屈。經過了四年的日本侵略,他的確知道了他應當恨日本人,可是對於西洋人他並沒有改變他的固定的意見。日本人居然敢動英國府?老人簡直不敢相信丁約翰的話。況且,瑞宣是在英國府作事,而富善先生曾經在中秋節送給他一袋子白麵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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