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二一六


  鋪子是兩間門面,門窗牌匾的油飾都已脫落,連匾上的字號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報紙糊著。玻璃窗裡放著兩三雙鞋,落滿了塵土。

  瑞全懷疑他是否找對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號與門牌,他知道並沒有找錯。想起錢伯伯的道袍與那個小廟,他告訴自己:只有這種地方才適於作暗中進行的事體。他走了進去。

  屋中相當的暗,而且有一股子潮濕的,摻夾著臭漿糊與大煙的味道。他嗽了一聲,沒有人答理他。他說出暗號:「有雙臉鞋嗎?掌櫃的!」

  裡面有了響動。他耐心的等著。又過了一會,裡面的門吱的響了一聲,出來個又高又瘦的人,口中正嚼著一口什麼東西。他象個大煙鬼。

  瑞全知道,在日本的統治下,吸鴉片是一種好的掩護。他掏出那副風鏡來。在風鏡的遮擋裡藏著他的很小的證章。他取出證章,教瘦子看。而後,他低聲的說:「我來拿錢。」瘦人翻了翻眼:「什麼錢?」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撥來的!」

  「我,我沒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東西咽淨。「沒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個又黃又瘦的臉,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細長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會遇到危險。「別開玩笑!老哥!」

  他勉強的笑著說:「你知道,那點錢多麼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煩了:「走,快走!我沒有工夫跟你搗亂!」

  瑞全看明白,瘦鬼是安心要炸他的醬。他猛的往前一撲,一手攥住瘦鬼的右腕,一手掐住脖子。他不能教瘦鬼高聲喊叫,也不願傷了瘦鬼的性命。但是,他必須給瘦鬼一點厲害。

  瘦鬼,雖然那麼大的個子,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從未被瑞全扣緊的嗓子裡發出急切而聲音不大的央求:「放開我!放開!」

  瑞全稍把手扣緊一點:「你一嚷,我就掐死你!」「我不嚷!我不嚷!放開我!」

  瑞全把手挪開。「有什麼話快說!」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實話實說!有那末一筆錢,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給用了!我沒生意,我得吸煙,沒錢!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沒有別的辦法!我並不是壞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日本人腳下活著,連神仙也得變成壞蛋!」

  瑞全一挺脖子走了出去。他不願再聽瘦鬼的話。怒氣要炸破他的肺,他不能再立在這又臭又暗的屋子裡。

  可是,剛出門,他又轉身走回來。不,他不能輕易這麼放了瘦鬼。他的手,現在,是為戰鬥用的。他不能這麼隨便的丟了錢,耽誤了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用肉體的痛苦懲治瘦鬼,萬一能擠出一點錢來,豈不比全數都丟了好?他不必心疼那個瘦鬼,瘦鬼早晚是會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櫃檯上哭呢!

  瑞全遲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無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軟!他走過去,把趴在櫃檯上的頭扯了起來。

  瘦鬼含著淚呆呆的看著瑞全。

  瑞全把想起來的話都忘了。他松了手。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個瘦鬼沒有生命,卻還活著;沒出息,卻還有點天良。沒法辦!

  「對不起!」瘦鬼聲音極低的說:「對不起,我知道你著急,可是錢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話來,「你是不是想出賣我呢?你知道我的號數,相貌,你……」

  「我不會!不會!我的弟弟跟你一樣!我不會出賣你,我的心裡已經夠難過的了!我也是中國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悶,他毫無辦法。飛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點。他想起錢伯伯來。嘔,錢伯伯受過多少打擊?哼,也許比他自己所受的多著十倍百倍!可是,錢伯伯並不灰心,並不抱怨誰,還是那麼穩穩當當的工作。哈,這點挫折算什麼呢?他的眼亮起來,難道沒有那點錢,就不繼續工作了嗎?笑話!

  可是,萬一那個瘦鬼出賣他呢?是的,瘦鬼答應了他,決不會出賣他;不過,一個大煙鬼的話靠得住嗎?為吸煙,一個人是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的!

  他是不是應當馬上回到鞋鋪,結束了瘦鬼呢?那並不難,只需把手掐緊瘦鬼的……

  不!那雙手須放在比瘦鬼的更有點價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須下的,可要看放在哪裡。他不能學日本人,把毒手甚至於加到一個嬰兒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機關,一來是為報到,二來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輛自行車。

  走著,走著,他看見一輛自行車,斜倚著一株柳樹。他願去偷過它來,真的。有一輛車,他就長了翅膀,可以城裡城外到處去奔走。那麼,他的工作似乎應當抵消了他的偷竊的罪過!他笑了。

  可是,他並沒去偷車。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個北平,而他不屑於偷一輛車。這是不是一個道德的優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腳步,把一切思索都趕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兒在白天出來那麼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覺,留神。

  街門開著呢。他不便敲門,而大模大樣的闖進去。一個小院,四四方方的包著一塊兒陽光,使他感到溫暖。他不由的說出來:「小院子怪可愛!」

  南牆上放著一個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馬上進屋子,而必須在院中磨蹭一會兒,用耳目探聽屋中的動靜。

  北屋的門輕輕的開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門口立著個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國人。

  瑞全心中說:「糟了!」可是,他反倒有點高興。這是戰鬥,不象剛才鞋鋪中的那一幕那麼悶氣與無聊。

  他轉過身來,和那個中日合璧的,在戰爭的窯裡燒出的假東洋料,打了對臉。

  「幹什麼的?」假東洋料板著臉問。

  「貴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湊過來,滿臉陪笑的說:「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順木廠的,來看看房。」那個假東洋貨的眼盯住瑞全的臉,一聲沒出。

  瑞全更湊近一些,把聲音放低:「房東要三萬!三萬!」他吐了吐舌頭。「好傢伙,三萬!才有幾間小房啊!小院倒怪可愛,可是,怎麼也不值三萬哪!」說完,他搭訕著躲開。「我得上去看看,三萬!非仔細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牆根;把梯子搬起來。這時候,他看清小東屋的玻璃窗子上還有個人臉呢。

  他上了房,細細的敲驗磚瓦,檢看房椽。把上面看夠,他由梯子上爬下來,再細心的看牆壁,階石,與柱子。一邊看,一邊嘟囔著:「木料還好,牆裡可有碎磚!不值三萬!」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處,而後到屋中去看。假東洋貨的眼始終不錯眼珠的跟著瑞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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