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二一五


  「現在,我走到第三階段。剛才你看見了那位和尚?」老人指了指前殿。「他是明月和尚,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們兩個人的交情很純真,也很奇怪。我呢,當我初一認識他的時候,是一心要報仇,要殺人。他呢,儘管北平城亡了,還不改變他的信仰,他不主張殺生。這樣,我以為即使佛生在北平,佛也得發怒,也得去抗敵,假若佛的父母兄弟被敵人都殺害了的話。明月和尚不這樣看,他以為這侵略,戰爭,只是劫數,是全部人間的獸性未退,而不是任何一個人的罪過。說也奇怪,我們兩個人的見解是這麼不同,而居然成了好朋友。他不主張殺人,因為他以為仇殺只足助長人的罪惡,而不能消滅戰爭。可是,他去化緣,供給我吃。他不主張殺人,而養著手上有血的朋友;可笑!

  「不過,雖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響。他教我更看遠了一步——由複國報仇看到整個的消滅戰爭。這就是說,我們的抗戰不僅是報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是打擊窮兵黷武,好建設將來的和平。

  「這樣,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戰前的我一致了。這就是說,在戰爭一開始,我忽然受了毒刑,忽然的家破人亡,我變成瘋狂。只有殺害破壞,足以使我洩恨。我忘記了我平日的理想與詩歌,而去和野獸們拚命。那時候,我是視死如歸,只求快快的與敵人同歸於盡。現在,說句也許教你笑我的話,我似乎長成熟了。我一邊工作,一邊也又有了理想。我不只胡裡胡塗的去扔掉我的腦袋,而是要穩穩當當的,從容不迫的,心平氣和的,去作事,以便達到我的理想。所以,我說,我又找到了自己。以前,我是愛和平的人;現在,還是那樣。假若這裡有點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戰前,我往往以苟安懶散為和平;現在呢,我是用沉毅堅決勇敢去獲得和平。

  「我不必告訴你,一件一件的,我都作過什麼。我倒真高興能告訴你,我的這點小小的變化。變化是生長的階段。我並沒死,也並不專憑一口怒氣去找死,我是象個小孩,或小樹,天天在生長。這樣,危險困苦也就都不可怕了,因為我的眼是看著遠處,正象明月和尚老看著西天那樣。我不必再老咬著牙,擰著眉了,而可以既不著急,又不妥協的往前幹去;我知道我所幹的是任何一個有心思,有理想的人,所應當幹的;我能自信了。是的,今天我沒有,將來也不會,皈依佛法;不過,明月和尚的確給了我好的影響。我很感激他!他是從佛說佛法要取得永生;我呢是從抗敵報仇走到建立和平——假若人類的最終的目的是相安無事的,快快活活的活著,我想,我也會得到永生!」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錢伯伯的話都聽進去。

  他沒想到錢伯伯會這樣概括的述說。他原來以為老人必定婆婆媽媽的告訴他一些有年月,有地點的事實。聽完這一大段話,他呆呆的看著錢伯伯。是的,錢伯伯的身上,正象他的思想,全變了。他好象不認識了,又好象更多認識了一點,錢老人。錢老人沒有陳說事實,可是那一大段話,儘管缺乏具體的事情,教瑞全不單感動,而且也看見了他自己;象他自己,在這三四年中,不也變了嗎?不也是由一股熱氣,變為會沉靜的思索嗎?他馬上覺得他的心靠近了老人的心。老人的經驗與變化正差不多是瑞全自己的。

  他很想把自己的經驗都告訴給老人,可是,他鼓不起勇氣來說了。事實,假若沒有一個以思想作線索的綱領,不過是一些零散的磚頭瓦塊,說不說都沒有關係。

  「老三,說說你的事呀!」老人微笑著說。

  老三伸了伸腿。「錢伯伯,用不著說了吧?我也正在變!」「那可好,好!」老人的眼對準了瑞全的。「你看,要是對別人,我決不會說剛才那一套話,怕人家說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對你,我不能不那麼說,因為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只有那麼對你說,你才真能看見我的心。假如我只說些陳穀子爛芝麻,你也許早發了困!嘔,老三,你不以為我是瞎吹,鋪張?」

  「我怎能呢?錢伯伯!」

  「好!好!還是說說吧,說說你的事!我願意多知道事情,只有多知道事情,心裡才能寬綽!」

  瑞全沒法不開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後的所見所聞,都說出來。說著說著,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與興奮。這是和錢伯伯談心,他無須顧忌什麼;在事實之外,他也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與批評。

  一直等老三說完,錢詩人才出了聲:「好!你看見了中國!中國正跟你、我一樣,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們用不灰心與高尚的理想去解決那些困難與矛盾!」

  「我們合作?」

  「當然!」

  老少的兩顆心碰到了一處。

  §八十五

  跟錢伯伯暢談了以後,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還沒弄清楚,自己的變化已經到了哪個階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階段;可是,由錢詩人的話裡,他得到一些靈感——幹下去,幹下去,只要幹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與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與世界應有的,理想,聯到一處,他才真對得起這一條命。

  他不再亂想。他須馬上去工作,愉快的,堅定的,去工作。

  他須先到東城的一家鞋鋪去拿錢,馬上買上一輛腳踏車,好開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學生,都挎著書包,像是兄妹剛下了學的樣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們兩眼。他想起了小順兒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歲,女的七歲左右,正和小順兒,妞子,差不多。兩個小孩兒都長的相當的體面,可是小臉上都很黃很瘦。女孩兒的衣裳很短,手腕腳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開的時候,外面的綠萼已經包不住了花瓣兒。男孩兒的衣服上有好幾塊補丁。他們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點。他想起當年自己上學的光景:一出街門,他永遠是飛跑。這兩個小孩好象不會跑。連快走也不會!

  走著走著,小男孩,看見路上的一塊小磚頭,用腳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對臉。她的臉上,那麼黃瘦,表現出怒,輕蔑,而又似乎不忍責駡的,複雜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動了幾動,才說出話來:「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媽媽生氣嗎?」

  男小孩的臉紅了一紅,假裝的笑著。「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緊!」

  瑞全咽了口氣。錢伯伯,他自己,變了?哼,連這倆小孩子也變了,變成了老人!戰爭剝奪了孩子們的天真與青春!

  又走了幾步,小男孩,似乎贖踢磚頭的罪過,拾起一根有三尺長的枯枝。教妹妹幫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書包裡。兄妹臉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腳步。從一進北平,他便看見了這古城的冷落寒傖;現在,在這兩個小孩的身上與舉動上,他看到饑荒的黑影。小兒女已經學會,把一根枯枝當作寶貝。

  走出幾步,他又立住;頗想給那兩個小孩幾個錢,教他們買兩個燒餅吃。可是,他立住,小孩們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兩個小臉挨在一處,互相耳語。瑞全只好走開。小孩們,在這亡城裡,知道怎麼小心,不單提防日本人,也須防備一切的人。戰爭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貓與狗的關係。恐怖教小兒女們多長出一個心眼,盼望寧可餓死,也別被殺!小順兒與妞妞,他想也必定是這樣!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頭。

  在東四牌樓附近,他找到了鞋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