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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小順兒與妞子已忘了槐蟲和北海,都把小手放在笸籮邊上,四隻玻璃珠似的小眼在燒餅與油條上轉來轉去。

  瑞宣隨便的敷衍了兩句,不是看不起老王,而是他的注意也集中在笸籮上。摸了摸衣袋,還有一點錢,他一下子拿起六個燒餅,六根油條。小順兒與妞子一齊長吸了一口氣。老王用馬蘭葉穿起油條,交給了妞妞;瑞宣叫小順兒用衣襟兜起燒餅。「拿去,大家吃,別跑!」

  小順兒沒法控制自己的腿,只走了兩步便改為飛跑。妞妞不敢跑,而用尖銳的狂叫補足了歡悅:「媽——油條!」

  兩個孩子跑進去,瑞宣和老王一同歎了口氣。老王又敲起梆子;毛著腰走開;剩下瑞宣獨自啼笑皆非的立著,向自己叨嘮:「用幾個燒餅紀念七七嗎?哼!」

  一號的日本老婆婆走了過來,用英語打招呼:「早安!」瑞宣向前迎了兩步:「早安!我應當早就去謝謝你,可是……」

  「我懂,我懂!」她攔住他的話,向自己的街門指了指:「她們到前門車站去接骨灰,骨灰!」咽了一口唾沫,她好象還有許多的話,而說不出來了。

  「那……」瑞宣自然而然的想安慰她,可是很快的管束住自己,他不能可惜陣亡了的敵人,雖然老太婆幫過他的忙。楞了好大一會兒,老太婆才又想起話來:「什麼時候咱們才會由一半走獸,一半人,變成完全是人,不再打仗了呢?」「你我也許已經沒有了獸性,」瑞宣慘笑著說:「可是你攔不住你家的男人去殺中國人,我也沒因愛和平而擋住你們來殺我們!在我的心中,我真覺得自古以來所有的戰爭都不值得流一滴血,可是從今天的局勢來看,我又覺得把所有的血都流淨也比被征服強!」

  老太婆歎了口氣,慢慢的走回家中去。

  瑞宣,仍然立在門前,聽見了小順兒與妞子的歌聲。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小孩們是多麼天真,多麼容易滿足!假若人們運用聰明,多為兒童們想一想,世界上何必有戰爭呢!回到院中,他的心怎樣也安不下去。又慢慢的走出來,看著一號的門,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兩個日本婦人怎樣捧回來骨灰。他恨自己為什麼要這樣,這分明是要滿足自己沒出息的一點願望——我不去動手打仗,敵人也會存亡!

  一會兒,他想他必須把心放大一些,不能象蒼蠅似的看到同類的死亡而毫不動心。人總是人,日本人也是人,一號的男人的死亡也是該傷心的。一會兒,他又想到,假若被侵略的不去抵抗,不去打死侵略者,豈不就證明弱肉強食的道理是可以暢行無阻,而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正義可言了麼?

  他想不出一個中心的道理,可以使他抓著它不放,從而減削了他的矛盾與徘徊。他只能出來進去,進去出來,象個熱鍋上的螞蟻。

  剛到正午,他看見了。他的眼亮起來,心也跳得快了些。緊跟著,他改了主意,要轉身走開。可是,他的腿沒有動。

  兩個日本孩子,手中舉著小太陽旗,規規矩矩的立在門外,等著老太婆來開門。他們已不象平日那麼淘氣,而像是有什麼一些重大的責任與使命,放在他們的小小的身軀上。他們已不是天真的兒童,而是負著一種什麼歷史的使命的小老人;他們似乎深深的瞭解家門的「光榮」,那把自己的肢體燒成灰,裝入小瓶裡的光榮。

  極快的他想到:假若他自己死了,小順兒和妞子應當怎樣呢?他們,哼,必定扯著媽媽的衣襟,出來進去的啼哭,一定!中國人會哭,毫不掩飾的哭!日本人,連小孩子,都知道怎麼把淚存在心裡!可是,難道為傷心而啼哭,不是更自然,更近乎人情嗎?難道忍心去殺人與自殺不更野蠻嗎?還沒能給自己一個合適的回答,他聽見了一號的門開了,兩扇門都開了。他的心,隨著那開門的響聲,跳得更快了些。他覺得,不論怎樣,他也應當同情那位老太婆——她不完全是日本人,她是看過全世界的,而日本,在她心中,不過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因此,她的心是超過了種族,國籍,與宗教等等的成見的。他想走開,恐怕老太婆看見他;可是,他依然沒動。

  老太婆走出來。她也換上了禮服——一件黑地兒,肩頭與背後有印花的「紋付」①。走出來,她馬上把手扶在膝部,深深的鞠躬,敬候著骨灰來到。

  【①紋付:印有家徽的和服。】

  兩個婦人來了,兩人捧著一個用潔白的白布包著的小四方盒。她們也都穿著「紋付」。老婆婆的腰屈得更深了些。兩個婦人象捧著聖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麼機械的,莊嚴的,無情的,走進門去。門又關上。瑞宣的眼中還有那黑地的花衣,雪白的白布,與三個傀儡似的婦人,呆呆的立著。他的耳傾聽著,希望聽見一聲啼叫。沒有,沒有任何響動。日本婦人不會放聲的哭。一陣風把槐葉吹落幾片,一個幹枝子輕響了一聲。

  他想起父親的死,孟石的死,小文夫婦與小崔的死。哪一回死亡,大家不是哭得天昏地暗呢?為什麼中國人那麼怕死,愛哭呢?是中國的文化已經過熟呢,還是別人的文化還沒熟到愛惜生命與不吝惜熱淚呢?

  他回答不出。更使他難堪的是他發現了自己的眼已經濕了。他知道他不應當替他的敵人傷心,他的敵人已殺害了千千萬萬中國人,包括著他的父親與弟弟。可是,他也知道,為死亡而難過,也不算什麼過錯;敵人也是人。

  他的心中亂成了一窩蜂。生與死,愛與恨,笑與淚,愛國與戰爭,都象一對對的雙生的嬰兒,他認不清哪個是哪個,和到底哪個好,哪個壞!他呆呆的坐在門坎上,看著槐葉隨風擺動。

  第二天見了富善先生,瑞宣很想把這些問題全提出來,跟老先生暢談一番。可是,一看老人的神色,他閉住了嘴。這一程子了,富善先生簡直的不高興和任何人閒談。日本人的積極打通粵漢線,趕走了天津的英美人,和在暹邏緬甸安南與印度的暗中活動,都使他看清楚,遲早日本會突擊香港與新加坡。他雖自居為東方人,但是在他的心裡,他卻吃不消大英帝國的將要失敗與解體。他並不喜歡侵略與戰爭,可是作為一個英國的公民來說,他幾乎不能不迷信大英帝國應當佔領著香港與馬來亞。不過,日本若是真進攻香港與南洋,英國是不是守得住那些地方呢?又這麼一想,他的脖子就伸得長長的而還覺得透不過氣來。

  有時候,他想到中國近百年來的外患,都是英國給招來的;英國是用戰艦政策,打開中國的門戶的禍首。這麼一想,他不由的說出來:日本應當與中國立在一塊兒,把白人都打出去;中日的戰爭是自相殘殺,替白人造成壓迫東方人的機會。

  可是,這樣說完以後,他馬上後了悔。不,不,中日不能攜手!英國與日本聯盟過,今天英日還應恢復舊好,一東一西,遙遙相映的控制著全世界!他愛中國人,他真願英國與中國成為朋友。可是,由大英帝國的立場來看,他就覺得那可恨的日本人,似乎比中國人更好一些,更夠個朋友。

  他的心中這樣忽此忽彼的亂折騰,所以不願再和瑞宣閒談;他已不知道自己的立場到底是什麼,應當是什麼。

  把這些大事撇開,假若日本人真的要對英國作戰,他個人怎樣呢?他有膽氣,不怕死,可是假若被日本人捉去,關在集中營裡,那可就……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他不願教人看見他的手發顫!為解除這些憂慮,他想趕快把那本《北平》寫完,好使他有個傳之久遠的紀念品。他看,他掀弄,幾十年來收集的圖畫與照片;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瑞宣幾乎不敢再正眼看他的老友。老人的長臉尖鼻子,與灰藍色的眼珠,還都照舊,可是他已失去那點倔強而良善的笑容。戰爭改變了一切人的樣子。

  這樣,一個良善的中國人,和一個高傲的英國人,就那麼相對無言,教戰爭的鬼影信意的捉弄著他們的感情與思想,使他們沉默,苦痛。戰爭不管誰好誰歹,誰是誰非,遇見它的都須毀滅。

  §八十

  一晃兒又到了中秋節。月餅很少很貴。水果很多,而且相當的便宜。兔兒爺幾乎絕了跡。不管它們多吧少吧,貴吧賤吧,它們在吃共和麵的人們心中,已不占重要的地位。他們更注意那涼颼颼的西風。他們知道,肚子空虛,再加上寒冷,他們就由饑寒交迫而走上死亡。

  只有漢奸們興高采烈的去買東西,送禮:小官們送禮給大官,大官們送給日本人。這是巴結上司的好機會。同時,在他們為上司揀選肥大的螃蟹,馬牙葡萄,與玫瑰露酒的時候,他們也感到一些驕傲——別人已快餓死,而他們還能照常過節。

  瑞宣看見漢奸們的忙於過節送禮,只好慘笑。他空有一些愛國心,而沒法阻止漢奸們的納貢稱臣。他只能消極的不去考慮,怎樣給祖父賀壽,怎樣過過節,好使一家老幼都喜歡一下。這個消極的辦法,他覺得,並不怎樣妥當,但是至少可以使他表示出他自己還未忘國恥。

  韻梅可不那麼想。真的,為她自己,她絕對不想過節。可是,在祁家,過中秋節既是包括著給祖父賀壽,她就不敢輕易把它忽略過去。真的,祁家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可是唯其如此,她才更應當設法討老人家的歡喜;她須用她「一以當十」的熱誠與活躍減少老人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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