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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楞了一會兒,日本兵不去用刺刀紮孫七,而教大家排好。曉荷還在地上跪著,兵順手把他揪起來,作為排頭。孫七胡胡塗塗的排在第二。

  天更亮了。陽光照著這些人,一片光杆的榆樹,墳頭,白薯地,也照著死亡。墳頭上的一對烏鴉又飛起來,哀叫了兩聲,再落下。日本兵端著槍,領著大家往樹後走。

  樹後有一大溜挖好的坑,土塊上有些被曬死的紫紅的蚯蚓。

  「消毒的!」日本兵一槍把子將冠曉荷打入第一個坑。曉荷尖銳的狂喊了一聲:「饒命喲!」

  司機把鐵鍬交給孫七與第三個人,用手比畫著,教他們填土。孫七忘了一切,只知道坑中是賣國賣友的冠曉荷。他把身上所有的一點力氣都拿出來,往坑中填土。曉荷還在喊:「饒命呀!」

  坑中的土越來越厚,曉荷的聲音越來越小。土埋到他的胸,他翻眼看看日本兵,要再喊饒命,可是一鍬堵住他的嘴,烏鴉飛了過來,在樹林上旋轉了一下,又飛開。第二個坑是孫七的,他跳了進去,沒出一聲。

  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麵弄壞了北平人的腸胃,而日本人疑心是什麼傳染病,深怕染到日本居民。幾輛大卡車日夜在街上巡行,見到暈倒的,鬧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滅一個便省一份糧食。

  就是這樣,我們的天字號的順民冠曉荷,與我們的好鄰居,朋友,理髮匠,都被消了毒。

  §七十九

  小羊圈的人們只注意到孫七的失蹤,而沒想到他會被活埋。饑餓使人們自顧不暇,誰也沒張羅著去找一找他。孫七太太是個四十來歲,永遠煙不出火不進的①,不惹人注意的婦人。見丈夫老不回來,她落了幾點淚,回了娘家。小羊圈的老住戶就這麼鴉雀無聲的又減少了一家。

  慢慢的,消毒這一名詞與辦法傳到人們的耳中,他們開始懷疑是否孫七便是這個辦法的犧牲者。雖然這麼疑慮,大家可不高興以此為題,談論什麼。他們的肚子也都不很好。假若孫七真是因鬧肚子而……他們自己呢?這太慘,太可怕了!不提也罷!

  又到了「七七」。日本人把五色旗收起去,而賣給大家青天白日旗。旗上還有新添的一條黃布,上面印好:「反共和平建國」。他們不認識這個黃條,也不信上面的那幾個字。低下頭,他們不敢再看那騙人的旗子。

  在這面旗子而外,他們也看到:黃色的,左角上有紅藍白黑條子的滿洲國旗,和中間一條紅寬道子,上下有黃白藍窄道道的蒙古聯邦國旗。他們向來沒看見過這些旗幟,也就不想去承認它們。他們知道,在這些旗幟下,鬧肚子的都可以被活埋!

  除了懸掛這些旗子,日本人還大張旗鼓的追悼東洋武士的「忠魂」。在南苑,西苑,中山公園,都有極莊嚴的追悼會,倒好象歷史須從新寫過,中國人須負戰爭的責任似的。

  小羊圈的人們不由的都屈指計算(這是最好的「清理帳目」的日子),他們這小小的胡同裡,好的歹的,該死的與不該死的,已經有好幾家子家破人亡。他們想起那厚重老成的祁天佑,會作詩的錢先生和他的太太,兩位少爺;壯實得象一條小豹子似的小崔;美得象並蒂蓮的小文夫婦;和忽然象一把火燒掉了的冠家。還有,祁家的老三,棚匠劉師傅,他們逃了出去,是活著,還是死了呢?哼,還有祁老二的老婆呢,不是姘了個漢奸嗎?什麼事都會發生,他們慨歎,只是沒有好事!

  程長順不願出去作生意,他怕看見街上那些騙人的旗幟,與那些穿著禮服的日本男女。可是,他必須出去。他的老婆知道今天是「七七」,也必想起小崔來,他須躲開她,不願看見她的愁眉苦眼。

  瑞宣也請了一天的假。這不是父親的祭日,可是他想起父親;這不是老三逃出去的紀念日,可是他想起老三。他本不願想起老二,可是也不由的想起來。三個弟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象幼年過盂蘭節①似的,瑞宣想起全北平,全中國的千千萬萬被殺的,被炸的,被奸的,被淹死的,被活埋的,男男女女。這日子,不象清明節,只到自己的祖塋去祭掃就夠了;這不是清明,而是盂蘭節。閉上眼,他可以想像到成千論萬的靈魂,沒有頭的,沒有手腳的,被炸碎的,都帶著鮮血與恨怒沖蕩疾走,向活著的人索要報仇雪恥;老的幼的,男的女的,還有在胎裡的嬰兒,都在空中,曠野,水裡火裡,仰首向天,呼叫復仇報怨!這日子,會使小小的人心,由日常生活的關切,走到包括著天堂與地獄的想像中去。這日子,使實際與想像聯成了一氣,使恩與仇特別分明。

  【①盂蘭盆節,節期在每年農曆七月十五日,也稱盂蘭盆會。】

  他渴望能見到錢默吟先生,暢談一番。可是,談,談,光是閒談有什麼用呢?他不敢再想什麼,在這樣一個歷史的日子,他卻毫無辦法,只在想像中看見一批批的亡魂,而沒有復仇的決心與行動。他後悔請了一天的假。

  小順兒和妞子拉住爸的手,往外扯,要到門外去玩玩。瑞宣不高興出去,他以為今天只應當蹲在屋裡,獨自追念,默禱,與懺悔。可是,他也沒拒絕孩子們的小小的要求。楞楞磕磕的,他隨著他們往外走。

  天依然很熱,可是時時有一些涼風。門外兩株老槐的葉子時時微動,一些開敗了的槐花輕輕的落下來。孩子們一出街門便看見了兩條槐蟲,各自吊著一根長絲,在打秋千。小順兒正要跑過去捉槐蟲,由三號院子裡出來一群日本男女老少,都穿著最好的衣服,顯然的是去參加追悼會。日本小孩子的手中都拿著小太陽旗,蹦蹦跳跳的往前跑。婦女們穿著禮服,屁股一顛一顛的,隨著男人們後邊。

  瑞宣在門坎內立定,忽然覺得心中作惡。

  「爸!」小順兒,急於去捉槐蟲,「走啊!爸,你怕日本人吧?」

  瑞宣沒說什麼,臉可是紅起來。

  「爸!」小妞子也想起話來:「他們都上北海吧?看荷花喲,吃冰激淩喲,坐小船喲,多麼好?妞妞也去吧?爸帶妞妞去吧?」

  「北海,荷花……都不是咱們的!」瑞宣想好這句話。可是,話已到唇邊,又咽了下去。

  這時候,老王——賣燒餅油條的——挎著笸籮走了來。他是個大高個兒,可是年紀——七十多了——使他的背彎得很厲害。他的頭髮只剩了幾根,白而軟的在腦瓢上趴趴著。他的嗓子,因風雨無阻的吆喝了幾十年,已經沙啞,所以手裡打著個滿是油泥的木梆子。瑞宣自幼兒就買他的東西,因為他的油條是真正小磨香油炸的。老王永遠不討厭,不利用孩子們的哭叫而立定不走,以便多作一號生意。

  今天,他可是立住了。他輕易看不到瑞宣,很想閒扯幾句。他只知道瑞宣的乳名兒——一看孩子們也在這裡,他不好意思叫出來。啞著嗓子,他說:「沒上班哪,今天?唉!」老人用歎氣引起話來:「唉!這是頭一天開張!十多天,領不到一點麵粉!今兒個是七七,日本人發了善心,我才弄到這點貨。沒法子!生意沒法兒作,我又回不了家。家教鬼子給燒光啦!」他打開蓋笸籮的布:「看看!這是燒餅?還不夠吃兩口的呢!一輩子不作屈心的事;現在,可是……連麵粉都領不到,還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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