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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咱們怎樣過節啊?」她問瑞宣。

  瑞宣不知怎樣回答她好。

  她,因為缺乏營養,因為三天兩頭的須去站隊領面,因為困難與愁苦,已經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因為瘦,所以她的大眼睛顯著更大了;有時候,大得可怕。在瑞宣心不在焉的時節,猛然看見她,他仿佛不大認識她了;直到她說了話,或一笑,他才相信那的確還是她。她還時常發笑,不是因為有什麼可笑的事,而是習慣或自然的為討別人的喜歡。在這種地方,瑞宣看出她的本質上的良善來。她不只是個平庸的主婦,而是象已活了二三千年,把什麼驚險困難都用她的經驗與忍耐接受過來,然後微笑著去想應付的方策。

  因此,瑞宣已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實實的拿她當作一個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婦,媳婦,母親。是的,儘管她沒有騎著快馬,荷著洋槍,象那些東北的女英雄們,在森林或曠野,與敵人血戰;也沒象鄉間的婦女那樣因男人去從軍,而擔任起築路,耕田,搶救傷兵的工作;可是她也沒象胖菊子那樣因貪圖富貴而逼迫著丈夫去作漢奸,或冠招弟那樣用身體去換取美好的吃穿;她老微笑著去操作,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種戰士!

  從前瑞宣所認為是她的缺欠的,象舉止不大文雅,服裝不大摩登,思想不出乎家長里短,現在都變成了她的長處。唯其她不大文雅,她才不怕去站隊領糧,以至於挨了皮鞭,仍不退縮。唯其因為她不摩登,所以她才不會為沒去看電影,或沒錢去燙頭髮,而便撅嘴不高興。唯其因為她心中裝滿了家長里短,她才死心蹋地的為一家大小操勞,把操持家務視成無可卸脫的責任。這樣,在國難中,她才幫助他保持住一家的清白。這,在他看,也就是抗敵,儘管是消極的。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國歷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國破家亡的時候,肯隨著男人受苦,以至於隨著丈夫去死節殉難!真的,她不會自動的成為勇敢的,陷陣殺敵的女豪傑,象一些受過教育,覺醒了的女性那樣;可是就事論事,瑞宣沒法不承認她在今天的價值。而且,有些男人,因為女子的逼迫才作了漢奸,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你看怎麼辦呢?」瑞宣想不出一定的辦法。

  「老太爺的生日,無論怎樣也得有點舉動!可是,咱們沒有糧食。咱們大概不能通知拜夀來的親友們,自己帶來吃食吧?」

  「不能!他們可也不見得來,誰不知道家家沒有糧食?」「你就不知道,咱們北平人多麼好湊熱鬧!」

  「那也好辦,來了人清茶恭候!不要說一袋子,就是一斤白麵,教我上哪兒去弄來呢?就是大家不計較吃共和麵,咱們也沒有那麼多呀!」

  「真的,清茶恭候?」韻梅清脆的笑了兩聲,——她想哭,不過把哭變成了笑。

  韻梅去和婆母商議:「我們倆都沒有主意,你老人家……」

  天佑太太把一根鍍金的簪子拔下來:「賣了這個,弄兩斤白麵來吧!」

  「不必,媽!有錢不是也沒地方去買到面嗎?」握著那根簪子,天佑太太楞起來。

  祁老爺的小眼睛與韻梅的大眼睛好象玩著捉迷藏的遊戲,都要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出點意思來,又都不敢正視對方。最後,老人實在忍不住了:「小順兒的媽,甭為我的生日為難!我快八十歲了,什麼沒吃過,沒喝過?何必單爭這一天!想法子呀,給孩子們弄點什麼東西吃!看,小妞子都瘦成了一把骨頭啦!」

  韻梅回答不出什麼來,儘管她是那麼會說話的人。她知道老人在這幾天不定盤算了千次萬次,怎麼過生日,可是故意的說不要賀生。這不僅是為減少她的為難,也是表示出老人對一切的絕望——連生日都不願過了!她也知道,老人在這幾天中不定想念天佑,瑞豐,瑞全,多少多少次,而不肯說出來。那麼,假若她不設法在生日那天熱鬧一下,老人也許會痛哭一場的。可是,無論她有多大的本事,她也弄不來白麵!糧食是在日本人手裡呢!

  到了十一的晚間,丁約翰象外交官似的走了進來。他的左手提著一袋子白麵,右手拿著一張大的紅名片。把面袋放下,他雙手把大紅名片遞給了祁老太爺。名片上只有「富善」兩個大黑字。這還是富善先生在三十年前印的呢,紅紙已然有點發黃。

  「祁老先生,」丁約翰必恭必敬的說:「富善先生派我送來這點面,給您過節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來請安,可是知道咱們胡同裡有東洋人住著,怕給您惹事,他請您原諒!」

  丁約翰沒有敢到屋中坐一坐,或喝一碗茶,雖然祁老人誠懇的這麼讓他。富善先生派他來送面,他就必須只作送面的專使,不能多說話,或吃祁家的一杯茶。富善先生,在他心中,即使不是上帝,也會是一位大天使。把「差使」交代清楚,他極規矩的告辭,輕快而穩當的走出去。

  看著那袋子的白麵,祁老人感動得不大會說話了,而只對面袋子不住的點頭。

  小順兒與妞子歡呼起來:「吃炸醬麵哪!吃『白』饅頭呀!」

  韻梅等老人把面袋看夠了,才雙手把它抱進廚房去,象抱著個剛生下來的娃娃那麼喜歡,小心。

  祁老人在感歎了半天之後,出了主意:「小順的媽,蒸饅頭,多多的蒸!親友們要是來拜夀,別的沒有,給他們饅頭吃!現在,饅頭,白麵的,不就是海參魚翅嗎?」

  「喲!好容易得到這麼一口袋寶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韻梅的意思是只給老人蒸幾個壽桃,而留著麵粉當作藥品:這就是說,到家中誰有病的時候,好能用白麵作一碗片兒湯什麼的。

  「你聽我的!咱們,咱們的親友,早晚都得餓死!一袋子面救不了命!為什麼不教大家都吃個饅頭,高興一會兒呢?」韻梅眨巴著大眼睛,沒再說什麼。她心中可是有點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氣呢?老人改脾氣,按照著「老媽媽論」來說,是要快死的預兆!祁家,在她看,已經丟失了三個男人,祁老人萬萬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長活著,不管家中傷了多少人,就好象還不曾損失元氣似的,因為老人是支持家門的體面的大旗。同時,據她想,儘管公公天佑死去,而祁老人還硬硬朗朗的活著,她便可以對別人表示出:「我們還有老人!」而得到一點自慰——我們,別看天下大亂,還會奉養孝順老人!

  她去問婆母與丈夫,是否應當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饅頭。回答是:老人怎說,怎辦吧!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難道都改了脾氣,忘了節儉,忘了明天?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來了幾個至親。除了給老人拜夀而外,他們只談糧食問題。在談話中,大家順手兒向老人給別的親友道歉:誰誰不能來,因為沒有一件整大褂,誰誰不能來,因為已經斷了炊!

  這些惡劣的消息並沒使老人難過,頹喪。他好象是決定要硬著心腸高興一天。他把那些傷心的消息當作理當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還活著,還有說有笑的活著!儘管日本人佔據北平已有好幾年,儘管日本人變盡了方法去殺人,儘管他天天吃共和麵,可是他還活著,還沒被饑荒與困苦打倒——也許永遠不會被打倒!

  天佑太太,瑞宣,韻梅,以至於親戚們,看老人這樣喜歡,都覺得奇怪。同時,因為老人既很高興,大家就不便都哭喪著臉;於是,把目前傷心的事都趕緊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間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歡心。

  及至饅頭拿上來,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仿佛看見了奇珍異寶。他們只顧往口中送那雪白的,香軟的,饅頭,而忘了並沒有什麼炒菜與葷腥。韻梅屢屢的向大家道歉:「除了饅頭可沒有別的東西呀!」大家仿佛覺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舉,而一勁兒誇讚饅頭的甜美。

  祁老人好似發了狂,一手扶著小順兒,一手拿著饅頭,勸讓每一個客人:「再吃一個!再吃一個!」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臉上的笑容完全不見了。教小順兒給拿來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頂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爺爺,你累了吧?到屋裡躺一會兒去?」韻梅過來打招呼。

  老人沒出一聲,也沒動一下。

  韻梅的心中打開了鼓:「爺爺,你怎麼啦?」

  老人又沉默了半天,才抬起頭來,看著韻梅。她又問了聲:「怎麼啦?你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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