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二〇四


  曉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臉忽然縮扁了許多,眉眼擰在一起。他蜷起腿來,雙手抱住肚子。他已不再俊美,而象東獄廟中天王腳下踩著的扁臉小鬼。孫七向來沒看見過這樣不體面的冠曉荷。過了一會兒,曉荷伸開了腿,臉上的皺紋漸次松展開,吐了一口長氣:「噗——肚子疼!」

  孫七出了涼汗。肚子疼不算罪惡,他知道。可是,曉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這裡,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罵了出來:「他媽的,我孫七要跟這小子死在一塊兒才倒了血黴!」

  曉荷揉著肚子,忽略了孫七的咒駡,而如怨如訴的自述:「這不是一天了,時常啊,肚子裡一擰,擰得我要叫媽!毛病都在我太貪油膩!天天哪,我總得弄什麼四兩清醬肉啊,什麼半隻熏雞啊,下點酒!好東西敢情跟共和麵調和不來,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懲戒他的扯謊!疼過一陣去,他繼續著說:「自從我搬開小羊圈以後,好多朋友都給我介紹事作,我可是不高興去。招弟,你知道她的地位?她既有了好事,我老頭子何必再去多受累呢?所以呀,我就天天的約幾個朋友,有時候也有日本朋友,坐坐野茶館呀,釣釣魚呀,圖個清閒自在!日本朋友屢次對我說:冠先生——他們老稱呼我先生——你總得出來幫幫我們的忙啊!我微微那麼一笑,對他們說呀:『我老了,教我的女兒效勞吧,我得休息休息!』」

  孫七知道曉荷是在扯謊,知道頂好不答理他,可是他按不住他的怒氣:「他媽的,餓成了這樣,你還他媽的還念叨,你是什麼玩藝呢!」

  「說話頂好別帶髒字兒,孫七!」

  「我要再分有點力氣,我掰下你的腦袋來!」

  「嘔,你也肚子痛?別著急,這是醫院。待會兒,日本醫生一來,給咱們點藥兒,——日本藥是好的,好的!——咱們就可以出去了!」

  孫七沒入過醫院,不曉得醫院是否就應當象這個樣子。「我才不吃日本藥呢!他媽的,用共和麵弄壞了我的肚子,又給我點藥;打一巴掌揉三揉,缺他媽的德!」

  「你要是老這麼說話,我可就不理你啦!」曉荷掛了點氣說。

  下午三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節。院裡毒花花的太陽燒焦了一層地皮。樹木都把葉兒卷起去。什麼地方都是燙的,沒有一點涼風。連正忙著孵窩的麻雀都不敢動了,張著小嘴在樹葉下蹲著。屋裡相當的陰涼,可是人們仍然感到暑熱與口渴。孫七不願再聽曉荷瞎扯亂吹,頭倚牆角,昏昏的睡去。

  門前來了個又象兵又象護士的日本人。曉荷象見了親人似的趕緊立起來,把所有能拿出來的笑意都搬運到瘦臉上來。等日本人看明白他的笑臉,他才深深的鞠躬,口中吱吱的吸著氣。鞠完了躬,他趕緊把孫七叫醒:「別睡了,醫官來了。」日本人問曉荷:「你的?」

  曉荷並齊兩腳,挺了挺腰,笑紋在臉上畫了個圓圈,恭敬的回答:「肚子疼!」恐怕日本人不明白,他又補充上:「鬧肚子,拉稀,腸胃病,消化不良!」

  日本人逐一的問屋裡的人,大家都回答:肚子不好。

  「要消毒的!」日本人說了這麼一句,匆匆的走開。

  大家都不明白消毒是什麼意思。曉荷覺得責任所在,須給大家說明一下:「大概是教咱們洗洗澡,換換衣服。這是必有的手續,日本人最講究衛生,清潔,我知道!」

  又過了幾分鐘,那個日本人又回來,拉開門,說了聲:「開路!」

  曉荷搶先往外走,並且象翻譯官似的告訴大家:「教咱們走!」

  連曉荷,孫七一共是七個病人。大家都慢慢走出來。一出屋門,熱氣象兩塊燒紅的鐵,貼在大家的臉上。孫七扶住了門框,感到眩暈。

  「快著走呀,孫七!」曉荷催促他,然後向日本人一笑。

  走出大門,一部大卡車在門外等著他們呢。司機的已在車上坐好,旁面還坐著個持槍的日本兵。

  「上車的!」日本人喊。

  「大概呀,這是送咱們到正式的醫院去。」曉荷一邊往車上爬,一邊推測。

  車上沒有座位,沒有棚子。車板上有些血條子,被陽光曬得綜起來,發著腥臭。曉荷認識這部車,它是專往城外拖死屍的。大概他的太太,冠所長,就是被這輛車拖出去扔在野外的。可是,他不便過度的疑慮什麼,他對自己的國家與民族,沒有絲毫的自信與自傲;假若他再懷疑日本人,他就完全沒有立腳的地方了。

  車上沒有地方不是滾燙的,大家沒有坐下去的勇氣,只好蹲著。車開了,有了一點風,也是熱的。太陽似乎已不在天上,而是就在他們的身旁。車很快,象要衝出火海。什麼地方都是亮的,連牆影兒都沒有多少黑色。牆頭,屋瓦,特別是電線上,都發著一些顫動的光。車飛馳,強烈的顏色聯成一道飛虹,車上的人都閉上了眼。

  忽然一黑,車聲象雷似的響,大家全快忙睜開了眼,原來是到了城門洞內。

  曉荷怕出城,預感到什麼危險。可是,他不便說出來,怕那樣對不起日本人。他想起大赤包來;但是,大赤包被殺也不能教他懷恨日本人;不是嗎,他想,日本人會給她官兒作,當然也會殺了她,當然!

  車上的人都發了慌,一齊問:「到底是怎回事?」

  出了城門,毒熱的陽光又曬在大家的頭上。他們停止了說話,又都閉上眼。

  車沖過關廂,塵土被車輪卷起多高,熱的灰沙落在他們的臉上。

  「孫七!孫七!」曉荷看到一大片白薯地,更發慌了:「這,這是……」

  「你放心,日本人決不會害你!」孫七沒有好氣的說。「對的!對的!」曉荷點了點頭。「我沒得罪過日本人!」

  車停在一片榆林外。榆葉幾乎已都被蟲子吃光,禿眉爛眼的非常難看。樹枝上,裹著好些蟲網,網上掛著一顆顆的黑的蟲屎。林外,四面都是白薯地,灰綠的葉子卷卷著,露出灰紅的秧蔓,象些爬不動的大蟲子。四外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點聲音。一陣熱風卷過來,只卷起一些幹的黃土,吹落幾片被蟲子咬過的榆葉。兩隻黑鴉在不遠的墳頭上落著,飛起來,又落下。

  前面的兵由車上跳下來,把刺刀安上。那長窄的刺刀,發出亮光,象一條冰似的,使大家的心都發涼起來。司機的也下了車,手中提著兩把軍用的鐵鍬。兵叫大家下車。

  曉荷由車上滾下來,沒顧得整一整衣服,便撲奔了日本兵去,跪在地上:「老爺!老爺!我是你們的人,我的太太跟女兒都給你們作事!我沒犯罪呀,老爺!老爺!」

  孫七本是膽小的人,但在自從昏倒在街上幾次以後,他已不那麼怕死。現在,他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死的罪名,也顧不得去想他該怎樣處置自己。他好象完全沒有經過考慮,撲奔過曉荷去,他的手與腳全踢打在曉荷的身上。「你!你!我知道,遇見你就沒好事;你,沒有骨頭,沒有血的走狗!」

  這時候,日本兵正要用刺刀紮孫七,可是最後下車的一個,穿著長衫頗體面的人,跳下車來掉頭就跑。日本兵趕了他去,刺刀紮入他的背中。

  端著槍,日本兵跑回來。孫七還在踢打冠曉荷。刺刀離孫七很近了,他把近視眼眯成兩條縫子,而後睜開,睜得很大;緊跟著,他怒吼了一聲:「幹什麼?」說也奇怪,冷不防的聽到這一吼,日本兵莫名其妙的立定,仿佛忘了他要幹什麼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