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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他是愛臉面的人。雖然手藝不高,可是作慣了鋪戶的包活,他總以為自己應當有很高的地位,象什麼技術專家似的。因此,他不能到街頭和那群十三四歲的,剛出師的小孩子們擠在一處,去伺候洋車夫和小販們。他也不肯挑起剃頭挑子,沿街響著喚頭,去兜生意。在平日,他打扮得相當的漂亮:短藍布衫,漿洗得乾淨硬正,底襟僅將將過膝,顯出規矩而利落。裡面的小褂,很白,袖子很長,以便把白袖口挽出來,增加他的漂亮乾淨。他沒拿著過那錚錚響的喚頭,而只夾著一個雪白的布包,裡面放著他的傢伙。這樣,每天早晨,夾起白布包,甩著長而白的袖口,去到鋪戶作活,他感到象一位藝術家去開展覽會似的。他體面,規矩,自傲。他一定不肯沿街去兜攬生意,那損傷了他的尊嚴。

  現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了!他的眼本來就有點近視,現在就更迷糊了,因為眼中有些淚。他愛瞎扯。他對什麼都不十分瞭解,所以才敢信意的瞎扯;瞎扯使他由無知變為無所不知。現在,他閉上了他的嘴。他須和程長順一個樣子的去遊街,弄得滿身塵土,象個泥鬼。他傷心,也就不肯再瞎扯。每天早晨,他依舊到幾家他作過多少年生意的鋪戶裡去。作完這點活,天色還不到正午。下半天他幹什麼去呢?在家中坐著,棚頂上不會給他掉下錢來!沒辦法,他去買了個喚頭。夾著白布包,打著喚頭,他沿街去作零散的活計。聽著喚頭錚錚的響,他心裡一陣陣的發酸。混了二三十年,混來混去會落到這步天地!他的尊嚴,地位,忽然的都丟掉。在前些日子,他還敢拒絕給冠曉荷刮臉,現在,誰向他點手,誰便是財神爺!

  他不敢在家門附近響喚頭,他必須遠走,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他須在生疏的地方去丟臉,而仍在家門左近保持著尊嚴。轉了一天,不管有無生意,他必在離家門還相當遠的地點,把喚頭掩藏起來,撣去鞋上與身上的灰土,走回家中。

  在北平人的記憶裡,有些位理髮匠(在老年間被叫作剃頭的)曾有過不甚光榮的歷史。孫七還記得這個,所以他一向特別的要表示出尊嚴與正經,仿佛是為同行的爭一口氣。他最怕看見十幾歲的小剃頭的們,把特製的短小的挑子放在一處,彼此詬罵,開玩笑,或彼此摳摳摸摸的。現在,他既須去遊街,就沒法子不遇見這樣的孩子們。不管他們的手藝多麼不好,年歲多麼小,他們到底是他的同行,都拜一個祖師。

  他的眼不得力,不能由遠處就看見他們而及早繞道兒躲開。及至身臨切近,看見他們的醜態,聽到他們的髒話,他不由的就發了怒。儘管發怒,他可是沒法干涉他們;他們不是他的徒弟,他沒有管束他們的權利。擱在往日,他可以用前輩的資格去說他們幾句;現在,他與他們全是下街討飯吃的,誰也不高,誰也不低。他要申斥他們,只是自討無趣!有時候,孩子們中間有認識他的,便高聲的問他:「孫師傅,你也下街啦?」教他轟的一下,連頭髮根兒都紅了起來。

  為避免這種難堪,他開始選擇小胡同去走。可是胡同越小,人們越窮,他找不到生意。他用力敲打喚頭,一半是為招生意,一半是為掩遮他的咒駡,咒駡他自己,他的同行,與日本人。

  天極熱,小胡同裡的房子靠得緊,又缺少樹木,象一座座的烤爐。可是孫七必須在這些烤爐中走來走去。被陽光曬得滾燙的牆壁,發著火氣,灼炙著他的臉,他的身體。串過幾條這樣的胡同,他便聞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味。他的襪子,象兩片濕泥巴,貼在他的腳心上。哪裡都是燙的,他找不到個地方去坐一坐。他的肚子裡只有些共和麵和涼水,身上滿是臭汗與灰土,心中蓄滿了憂慮,憤恨,與恥辱。這樣,走著走著,他便忘了敲打手中的喚頭,忘了方向,只機械的往前緩緩的移動腳步。忽然一聲犬吠或別的聲音,才驚醒了他,趕緊再響動手中的喚頭,錚錚的給自己更增加一些煩躁。

  饑,暑,疲倦,憂慮,湊在了一處,首先弄壞了他的腸胃,他時常瀉肚。走著走著,肚子一陣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揉著肚子。他的臉登時變成綠的,全身出著盜汗。他的肚子象要擰成一根繩,眼前飛動著金星。他張著嘴呼吸;一陣疼,身子要分為兩截。他的耳中輕響,象有兩個花蚊子圍著他飛旋。隨著這響聲,他的心也旋轉;越轉越快,他漸漸失去知覺。那點響聲走遠了,他的眼前完全變成黑的;心中忽然舒服了一下,身子象在空中飄著。這麼飄蕩了許久,那點響聲又飛了回來,他又覺出肚中疼痛;原來他已昏過去一會兒。睜開眼,他也許還在地上坐著呢,也許是躺著呢。他楞著,心與身都懶得動一動。肚子還疼,他不能不立起來。哼哼著,他很費力的立起來。他的手,天氣雖然是那麼熱,變成煞白煞白的。他扶著那炙手的牆壁,去找茅房。

  有過這麼幾次昏迷,他認識了死亡。無可如何的,他告訴自己:「死並不太難過!那點響聲想必就是魂兒往外走呢!不,不太難過!為什麼不就那麼死了呢?」

  他沒錢去看醫生,也不肯買點現成的藥,只在疼得太厲害的時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暫時麻醉了內部,使他舒服一會兒。可是,經過這刺激,他的腸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鬧病。

  一來二去,孫七已經病得不象樣子了。他的近視眼陷進去多深,臉上只剩了一些包著骨頭的黑皮。在作活的時候,他的手常常顫動,好象已拿不住剃刀。他還想強打精神,有說有笑,省得主顧們懷疑他因手顫而也許有刮破耳朵的危險。可是,他說笑不上來。他須時時刻刻的警戒著——肚子稍微一疼,便趕緊把刀子收回來,以免萬一掉在人家的臉上或身上。不到疼得要命的時候,他不肯停下來;他咬上牙,頭上冒著虛汗,心裡禱告著,勉強把活作完。

  這樣作完一個活,他已筋疲力盡,趕緊走開,好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或躺下。他顧不得與人們說笑,雖然說笑是維持生意關係的必須有的手段。他應當休息。可是,休息沒人給錢。他必須去串胡同。他走得極慢,幾乎不象走路,而是象一條快死的老狗,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好靜靜的死去。這樣,即使有人要叫住他,看他一眼也就不叫了。他已不是個體面乾淨的理髮匠,而是一個遊魂!

  在他的心裡,他知道自己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只要肚子舒服了一點,他便樂觀的欺哄自己:「並沒有多大的病,只要能休息休息,吃口兒好東西,我就會好起來的!」但是,好東西在哪兒呢?

  快到「七七」紀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蘇醒過來,不知怎的,他卻是躺在一輛大卡車上。他覺得奇怪,可是沒有精神去問這是怎回事。又閉上眼,他蜷起身子,渺渺茫茫的不出一聲。車子動,他的身子便隨著動,仿佛他已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塊木頭。

  走了好久?他不曉得。他只覺出車子已停止搖動;然後,有人把他從車上拖下來。他還半閉著眼,肚子已經好些,可是他十分疲乏。迷迷糊糊的,他走進一間相當大的屋子。屋裡除了橫躺豎臥的幾個人,沒有任何東西。他找了個牆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麼,只感到一股子強烈的石炭酸水味兒。這個味道使他噁心,他幹噎了幾下,並沒能吐出來,只噎出幾點淚,迷住他的近視眼。

  隔了好久,他聽見有人叫他,語聲怪熟。他擠了擠眼,用力的看。那個人又說了話:「我,冠曉荷!」

  一聽到「冠曉荷」三個字,孫七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拖到這裡,和這裡是什麼所在,他也沒想到這裡會有什麼危險。可是,一聽到「冠曉荷」,他立刻聯想到危險,禍患,因為冠曉荷是,在他看,一切惡事的禍首;只要有冠曉荷,就不會有好事。他極快的想到:他是被冠曉荷給陷害了,正象錢默吟先生,小文夫婦,無緣無故的被姓冠的害了一樣。他用力的看,原來冠曉荷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呢。

  曉荷的上身穿著一件白小褂,顏色雖然不很白,可是扣子還系得十分整齊。下身,穿著一條舊藍布褲子,磕膝那溜兒已破了,他時時用手去遮蓋。他的臉很黑很瘦,那雙俊美的眼,所以,顯著特別的大。他還愛笑,可是因為骨棱兒太顯明,所以笑得不甚嫵媚。他的牙還是很白,可惜唇上與腮上有些稀稀的,相當長的鬍子,減少了白牙的漂亮。他的腦門上有許多褶子,褶子中有些小小的白皮,像是被日光曬焦的;他時時用手去摳它們,而後用袖子擦擦腦門。

  自從他在藍宅吃過一頓飯以後,他就赤手空拳的到處蒙吃蒙喝,變成個騙子兼乞丐。他受盡了冷淡,污辱,與饑渴,可是他並不灰心喪氣;他的心中時時刻刻的記著招弟。招弟,在他心中,仿佛是聖母,即使不能馬上來給他吃,給他喝,也總會暗中保佑他。

  孫七看了再看,把曉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塗了:曉荷在這兒幹什麼呢?看樣子,曉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來的;為什麼呢?他想:假若曉荷和他自己同樣的被人家拖了來,曉荷就不至於陷害他;不過,曉荷總是曉荷,有曉荷的地方必不會有好事。他沒有好氣的問出來:「你在這兒幹什麼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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