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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聽到老人的叨嘮,大家還沒十分的擱心,都以為老二剛由獄裡出來,必象出籠的鳥兒似的,儘量的散逛;待一會兒必會回來的。

  又過了半天,祁老人又叨嘮起來。口中叨嘮,心中卻難過,老人以為自己不該在瑞豐剛由獄裡出來,就劈面罵他那麼一大頓。假若瑞豐是為被責駡而掛了氣,也象小三兒似的跑出北平去,老人覺得未免太對不起祁家的祖先;瑞豐是個不要強的子孫,可是即使如此,老人也不願負對不起祖先的責任。這樣一想,他開始忘了瑞豐一切的劣跡,而只覺他是祁家的人,千萬不要再出點什麼亂子。

  到了快睡覺的時候,連天佑太太也沉不住氣了。在往日,瑞豐時常回來的很遲,她並沒這樣耽過心。今天,她好象有一點什麼預感,使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安不下去。

  夜裡,屋中還是很熱。大家都假裝的睡,可是誰也睡不著。一會兒,小妞子象炸了痱子似的哭喊兩聲;一會兒,祁老人長歎一口氣;一會兒天佑太太低聲的對小順兒說兩句話。黑的天,熱的空氣,不安的心情,使全家都感到一點什麼可怕的事在暗中埋伏著。沒有人喜歡瑞豐,真的;可是大家越知道他無聊無知,才越不放心他。

  快到天亮,屋中的熱氣散盡,也有了點涼風,大家才昏昏的睡去。

  韻梅起來的很早。可是,一出屋門,就看見祁老人在院中坐著呢。老人的白髮,特別是頭頂上那幾根,在曉風裡微微的顫動,顫動得很淒涼。他臉上的皺紋象比往日深了許多,也特別黑暗,老人的小褂子只系了一個扣子,露著一部分胸口,那裡的肉皮也是皺起的,黑暗的,象已沒有了血脈。「你老人家幹嗎起這麼早?」韻梅低聲的問。

  好大半天老人也沒答出話來。低著頭,他的下巴象要頂進那瘦硬的胸口裡去。好久,他長歎了一聲,還低著頭,說:「哼!都錯了,我都算錯了!我說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三個月?好幾年了!我算計著,不論如何,咱們不至於挨餓;哼!看看小妞子,看看你婆婆!我算計著,咱們祁家就是受點苦,也不見得能傷了人口;可是,先是你的公公,現在,又輪到老二了!」

  「老二不會出岔子,你老人家放心吧!」韻梅勉強的笑著說。

  老人還低著頭,可是語聲提高了一點:「怎麼不會出岔子?在這年月,誰敢拍拍胸口,說不出岔子?我不對!不該在老二剛回來,就那麼罵他!」

  「難道他不該罵?爺爺!」

  老人翻眼看了韻梅一下,不再說什麼。

  涼風把夏晨吹醒。鳥兒用不同的腔調唱起歌來,牽牛花頂著露水展開各色的小喇叭,渾身帶著花斑的飛蟲由這兒飛到那兒,蜘蛛在屋角織起新的絲網。世界是美好的,似乎只有人們不大知趣;他們為自己的生活,使別人流血;為施展他們的威風,頃刻之間用炮火打碎一座城池。

  瑞宣一睜眼,就皺上了眉頭。美麗的夏晨,對他,是一種嘲弄。

  出了屋門,他看見祖父,趕緊叫了聲:「爺爺!」老人沒哼聲,還那麼低頭坐著。

  瑞宣慢慢的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他看見地上有個不大的紙包。他的心裡馬上一動。那是東洋紙,他認識。包兒上的細白繩也是東洋的。楞了一會兒,他猛的把紙包拾起來,把繩子揪開。裡邊,是瑞豐的一件大褂。摟著大褂,他的淚忽然落下來。他討厭老二,可是他們到底是親手足!輕輕的開了街門,他去找白巡長。

  找到白巡長,瑞宣極簡單的說:「我們老二昨天穿著這件大褂出去的,今兒個早晨有人從牆外把它扔進來,包得好好的。」

  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白巡長點了點頭,「他們弄死人,總把一件衣裳送回來;老二大概——完啦!」

  聽白巡長說的和他自己想的正一樣,瑞宣想不起再說什麼。

  白巡長歎了口氣。「哼,老二雖然為人不大好,可是也沒有死罪!」他打開了戶口簿子。「祁先生,這件大褂就是通知書,以後別再給他領糧!」說著,他把「瑞豐」用筆抹上條黑杠兒。

  「白巡長!」瑞宣的嘴唇顫動著說:「我把這件大褂留在這兒吧?萬不能教我祖父看見!我的父親……現在又是老二,祖父受不了!請你幫我點忙,千萬別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我懂得!一定幫忙!」白巡長把那件大褂又包起來。「祁先生,甭傷心!好人也罷,歹人也罷,不久都得死!」瑞宣急忙去找李四爺。簡單的把事情說明,他囑託老人:「發糧證的時候,千萬別教我祖父知道少了一份糧!還有,過兩天,您看機會,告訴我祖父,就說您看見瑞豐了!」「我得扯謊?」

  「那有什麼法子呢!只要您說看見老二,祖父必信您的話,放了心;要不然,他老人家得病一場!真要是他老人家現在有個好歹,可教我怎辦?我已經窮到這樣兒,還辦得起喪事?」「好吧!你的話也對!」李老人點了頭。

  辭別了李四爺,瑞宣慢慢的往家中走。

  走進了家門,他似乎不能再動了。他坐在了門洞裡,一半有聲的,一半無聲的對自己說:「你知道老二的行為不對,為什麼不早教訓他呢?打他幾個嘴巴子,也比教他死在日本人手裡強呀!你為什麼只顧大家表面上的和睦,而任著老二的性兒瞎胡鬧呢?好,現在他死了,你去央求白巡長,李四爺,給遮掩著事實;倒好象老二根本是好人,總得活下去;即使他死了,也得設法弄得好象他還活著似的!這是什麼辦法呢?你討厭他,而不肯教訓他;他死了,你倒還希望他活著!你只會敷衍,掩飾,不會別的!你的父親教敵人逼死,報仇了嗎?沒有!現在你的弟弟,不管他好壞,又教日本人殺了,你不單不想報仇,而且還不教別人聲張,給日本人遮瞞著罪惡……你也算個人!!!」

  這樣罵過自己一陣,他無精打采的立了起來。

  祁老人還在那兒坐著呢。

  祖孫彼此看了一眼,誰也沒說什麼。

  §七十八

  北平人到什麼時候也不肯放棄了他們的幽默。明快理髮館門前貼出廣告:「一毛錢,包辦理髮,刮臉,洗頭!」對面的二祥理髮館立刻也貼出:「一毛錢,除了理髮,刮臉,洗頭,還敬送掏耳,捶背!」左邊的桃園理髮館貼出:「八分錢,把你打扮成泰倫鮑華!」右邊的興隆理髮館趕緊貼出:「七分錢包管一切,而且不要泰倫鮑華的小帳!」

  飯已沒得吃,人們顧不得什麼剃頭刮臉。不錯,象胖菊子們,還照常燙頭髮,修指甲,可是她們都到那不減價的美容室去。至於一班人,他們得先設法撐滿了肚子,頭髮與鬍鬚的修整必須放在其次。於是,小理髮館不論怎麼競爭減價,怎樣幽默,還是沒有生意。

  孫七在往日,要從早到晚作七八個鐘頭,才能作完該作的活。現在,他只須作一兩個鐘頭就完結了一天的事。鋪戶裡都大批的裁人,他用不著再忙。而且,因為小理髮館都發狂的減價,有的鋪戶便乾脆辭掉了他,而去照顧那花錢少而花樣多的地方。他,孫七,非另想辦法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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