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二〇一 |
|
§七十七 曉荷,吃了瑞宣的釘子,呆呆的立在那裡,看著原來是他自己的那所房子。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大赤包,桐芳,與女兒們。他不能明白他怎麼會落到這步天地。左思右想,他想不出自己有什麼過錯;假若真的有因果報應一說,他既沒有過錯,怎會有這麼慘的報應呢?堂堂的冠曉荷會沒有了住處!長歎了一聲,他走出小羊圈。 天已快黑了,他上哪兒去呢?平日,他總以為北平的一切都是給他預備的:洋車是給他代步的,只要他一點頭,馬上有兩條腿來替他奔跑;街燈是給他照亮兒的,好使他的緞子鞋不至於踩著髒東西;鋪戶是為他開著的,只要他一摸錢袋,那些作生意的便象一群狗似的來伺候他。現在,洋車,鋪戶,街燈,還都在街上,他可是覺得慘淡,孤寂,難過。沒有人招呼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到何處去,北平的一切已不是為他預備著的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他想不出道理來! 他不敢發怒,因為假若一怒而作出些與深鞠躬,慢走路相反的事來,容或就出點亂子。他不後悔以前的所作所為,因為他只覺得以前的一切是值得記住的,值得自傲的;以前的,特別是在大赤包作了所長以後,是他的黃金時代;黃金時代不會是個錯誤! 他的肚中響起來。饑餓是最迫切的問題;他忘了別的,而只想怎麼能馬上吃到點東西。他決定去找藍東陽。他知道東陽是嗇刻鬼,可是他也相信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即使東陽真是鬼,他相信,他也會把鬼說活了心的。 東陽,因為巴結日本人的經驗,曉得凡是急於求事的必在約定的時間以前來到;他自己就是那樣。他也曉得,求事的人來得越早,被求的人就越要拿架子,故意的不肯出來會見;他自己就受過多少回這樣的冷淡與折磨。因此,一見曉荷今天晚上就來到,他馬上起了疑心:大概曉荷是急於求助,而急於求助就表明招弟未必真作了特務。於是,他開門見山的問曉荷: 「告訴我,招弟的事是不是真的?」 曉荷象忽然被馬蜂螫了一下:「哎呀!你怎可以不信我的話呢?你就不想想,我敢拿東洋人的事隨便開玩笑嗎?」東陽楞了一會兒,覺得曉荷並沒說假話。「告訴我,我上哪兒去找她?」 「那——」曉荷不敢說出她的地址來,怕再下獄。「那,你知道,特務的地址是不准告訴別人的!」 「我找不到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你呢?你也找不到她?」「我——」曉荷不知怎麼回答好。 「好啦,別多耽誤我的工夫!你既也找不到她,我只好用祁瑞豐了!」 「瑞豐?他騙你呢,他要是特務,我就是日本天皇了!」「曉荷,你怎麼敢當著我,隨便拿天皇開玩笑呢?」東陽立起來,吊著眼珠,向東方鞠了一躬。 「嘔,我錯了!我道歉!」 「你跟瑞豐全是騙子,滾出去!」 「我還沒吃飯哪,東陽!」 「我,這兒又不是飯館!滾出去!敢來戲弄處長,哈!」「太太呢?我見見太太!」曉荷真著了急,想向胖菊子求救。 胖菊子恰好由外面走進來,一眼看到曉荷,她的氣不打一處來。因為沒能把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弄到手,近來她恨一切的人;曉荷是大赤包的丈夫,特別教她生氣。「處長太太!」曉荷柔媚的叫了聲,為是打動女性的慈憫。 胖菊子一聲沒出,只啐了一口唾沫,便走了進去。 曉荷的臉跟東陽的一樣的綠了。頭上出著冷汗,他慢慢的走出來。 已經走到大門,他靈機一動,又走回去,對東陽說:「東陽,我不計較你!你的態度對!比如說你是我,我是處長,我還不是也這樣對待你?對,你對,理應如此!可是,你記住,招弟真是特務,有朝一日,我見到她,你可也提防著點!」說完,他扭身便往外走。 東陽追出來。他不懂什麼叫對人不可趕盡殺絕,不懂什麼叫維持人緣,可是他知道軍部的特務有多麼厲害。他扯住了曉荷:「你回來!我給你一頓飯吃!」他以為一頓飯必能收買住曉荷,因為他向來連一顆米粒也沒白給過任何人。曉荷的臉上又有了笑意。 這時候,瑞豐在屋裡沒敢出來向大哥招呼,怕大哥也象祖父似的責駡他。第二天早上,他等著大哥出去上班,才敢起床。起來,胡亂的吃了口東西,他又藏在屋裡去思索:到底他應當去找東陽不應當。想到菊子,他不好意思去。想到東陽也許給他點事作,他又願意去。他知道昨天他騙了東陽;那麼,假若東陽需要的是特務,他怎麼辦呢?想了好大半天,他噗哧的一笑:「蒙著鍋兒來吧!到時候再說!」這麼一想,他決定去見東陽。他覺得瞎貓碰死耗子是最妥當的辦法。他細細的刮了臉,裡外都換上乾淨衣裳,又跟大嫂要了點零花,而後氣象煥然一新的走出家門。 天氣非常的晴爽,雖然溫度相當的高,可是時時有一陣涼風兒使人覺得舒服。瑞豐揚著小幹臉,走幾步便伸開胳臂,使涼風吹吹他的夾肢窩,有點飄飄欲仙的樣子。他忘了祖父的責駡,獄中的苦楚,而只一心一意的想和東陽去「合作」,給自己創出一條新生路。 到了藍宅,他不敢去叫門;萬一真遇上胖菊子,他怎麼辦呢?假若他這一輩子也有一樁教他覺得可恥的事,那便是他丟了老婆而沒敢向東陽決鬥。 站了半天,他還是決定不了去叫門與否。忽然門開了,一個年輕人相當客氣的往裡邊讓瑞豐。瑞豐不再遲疑,跟年輕人走了進去。他心中說:「東陽真誠心誠意的等著我呢,有門兒!」 東陽,還另有一個青年,在院裡站著呢。瑞豐怕見到胖菊子;可又似乎願意看見她,不住的向四處打眼。他聽見屋裡咳嗽了一聲,很象菊子的聲音。他的心跳起來。 東陽斜著綠臉,為是把眼調正了,瞪著瑞豐。瑞豐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東陽猛的把眼珠吊起去,問:「你說,你是特務,真的?」 瑞豐,說慣了謊話,硬著頭皮回答:「那還能是假的?」東陽問兩個青年:「你們聽見了?」青年們點了點頭,而後一齊走向瑞豐,一邊一個把他夾在中間。瑞豐猜不透這是怎回事,心中有點發慌,連聲的問:「怎回事?怎回事?」一邊問,一邊他想起最好的主意,跑!可是,剛要抬腳,他覺得兩個硬東西一左一右的頂在他的肋骨上。他不敢再動,臉上沒有了血色,嘴張了半天才問出來:「東陽,我怎麼了?」「你,冒充特務!」東陽向兩個青年一揚手,「帶他走!」 瑞豐急了,狂喊了一聲:「菊子?快救救我!」 菊子沒有出來。兩個青年一齊加勁的把硬東西頂在瑞豐身上,他不敢再出聲,跟著他們往外走。 這樣,瑞豐又入了獄。 東陽非常的得意。他知道瑞豐是沒有膽子,不值得一欺侮的人,可是,能借機會把他下了獄,他的心靈上覺得舒服:一來是,多抓一個人,他可以多立一功;二來是,能把瑞豐結果在獄中,他便是對菊子示了威,而且也可以掃清了自己心中那一點點對瑞豐的顧忌。結果了瑞豐,仿佛他才真能是胖菊子的唯一的丈夫。是的,他必須教瑞豐死在獄中。這是他臨時想起來的,可是臨時想起的主意,假若十分狠毒,就仿佛比自己盤算好的計劃更近乎有靈感;他很想去作一首詩。 不,他還顧不得作詩,他得先去佈置瑞豐的死! 到吃晚飯的時候,瑞豐還沒有回來,大家並沒怎麼覺得奇怪。天黑了,他還沒回來,祁老人開始叨嘮:「已經教日本人圈過這麼多日子,還不知好歹;亂撞什麼去,天黑了還不回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