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二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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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人在自己屋子的階前坐著呢。看見老二,他不由的高了興。可是,幾年來的苦難,教訓明白他不應當只想著四世同堂,而寬容老二。他低下頭去。瑞豐叫了一聲「爺爺,」老人也沒答應。 天佑太太的母愛,本來使她要問老二在獄中受了委屈沒有,可是一見老人對孫子的冷淡,就決定不說什麼。 瑞豐本想大家必定熱烈的歡迎他,象歡迎一個遠征歸來的英雄似的。他顫著聲叫了爺爺與媽媽,還想馬上就鼻一把淚一把的把入獄的情形,象說故事似的,說給大家聽。及至看到祖父與母親的冷淡,他楞住了。 韻梅,明白祖父與婆婆的心意,可是不便不給老二一點溫暖。她是這一家的主婦,應當照應一切的人。她給了他一點笑臉:「喲,老二你回來啦?沒受委屈啊?」 老二撲奔了大嫂去,想痛痛快快的述說獄中的一切。可是,一回頭,見祖父瞪著他呢,他又無可如何的閉上了嘴。楞了一會兒,他低聲的問大嫂:「冠先生沒有了住處,你能給他想個主意不能?」 冠曉荷扯了扯衣襟,向祁老人與天佑太太行了禮,而後滿面春風的,對韻梅說:「哪怕只住這一晚上呢!明天我就有辦法,不再打攪!說真的,招弟作了特務,特務的爸爸還能沒個地方住嗎?」 韻梅還笑著,而語氣相當的堅決:「冠先生,那我可不能作主!」 祁老人不想出聲。一來,肚子裡寡寡落落的,實在打不起精神說話。二來,他知道韻梅有分寸,不至於隨便的留下冠曉荷。三來,不得罪人是他的老辦法,他希望曉荷趕緊走出去,他也就不便多開口。可是,他忽然的張開口;幾年的受罪仿佛逼著他放棄了對條狗都和和氣氣的,對惡人也勉強著客氣的辦法。他的世界已經變了,他必須黑白分明,不再敷衍。他立了起來,指著曉荷的臉說:「走!出去!別惹出我的不好聽的來!」而後,他轉向瑞豐:「你,不知好歹的東西! 你要不把這個人弄走,我老命不要,跟你拚了!」 瑞豐見祖父真生了氣,不敢再說什麼,扯起曉荷往外就走。他知道,假若他敢違抗老人,老人也許真不再給他飯吃。把曉荷扯到街門外,他只說了聲「對不住!」便把門關上了。再跑進院中,他以為就可以平安無事,去吃晚飯了。哪知道,祖父還等著他呢。一照面,老人把孫子截住,把從日本人佔領北平以來的瑞豐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兒全提出來,一邊說一邊罵。老人好象已不是瑞豐的祖父,而是個旁觀者清的外人;他已不再由祖父的立場去格外原諒孫子,而是客觀的責駡,象一個有正義感的,有見解的人,責駡一個不知好歹的,沒有出息的壞蛋那樣毫不留情。 罵了有半點多鐘,老人,肚子裡本來空虛,開始顫抖起來。天佑太太和韻梅並沒有給瑞豐說好話,而只過來勸慰老人,怕老人氣出病來。她們好說歹說的把老人勸住,老人坐在階石上,落下淚來。 瑞豐沒有詳細的揣摩老人的責駡,而只覺到委屈與不平。 他以為自己剛剛出獄,理應得到家人的歡迎與安慰,老人這樣的對他未免過分的無情。見老人坐下,他跑進自己屋中,低聲的為自己叫屈。 坐了半天,老人漸漸的把氣消淨,乘著韻梅攙他起來的時候,他低聲的告訴她:「給他弄點飯吧!」韻梅慘笑著點了點頭。 瑞宣今天又回來的晚了一些。在平日,他總是下了班就回家,為是表明:「我是家長,我到時候就回家,絕不在外面多為自己花一個錢!雖然我沒能出去,參加抗戰,可是我至少對得起一家老少!」這樣他雖不格外的原諒自己,可也就不便太輕看自己。 近來,自從大家都吃共和麵,他懶得回家了。有時候,下了班之後,他不去搭電車,而喪膽遊魂的在街上走。他怕回到家中,面對面的看著老祖父,病母親,吃那豬狗都不肯吃的東西;更不願聽到小妞子的哭哭啼啼與韻梅的左右為難的話語。一看到,聽到,那情形與哭啼,他便覺得這已不是家庭,而是地獄!老人們的眼中已失去那老年的慈祥,孩子們的眼中已失去那天真的光澤,而都露出恐懼與絕望。這使他看出來,他不單辜負了國家,而也並沒能救活了一家子人。他的全盤打算——不去救國,而只求養家——通體弄錯了! 看著委委屈屈的老小,他覺得他應當說幾句笑話,使大家笑一下。可是,那是欺騙!他只能低著頭,把那不能下嚥的東西吞下去,雖然明知道那些東西不過僅在肚子裡打個穿堂,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假若那些沒有任何營養的東西對他無益,它們就能很快的殺死老人與孩子們;它們是毒藥!想到孩子們也會餓死,他的頭上出了冷汗。苟安,苟安,苟安的真意是殺死自己的兒女,斷子絕孫! 有時候,富善先生特意省下一點麵包和點心,用油紙包好,偷偷的放在瑞宣的舊皮包中。老人還另外放一張紙條,用英文寫上:「請原諒我,瑞宣,假若這能使孩子們高興一點,我的功過就相抵了。」 小狼似的,兩個孩子把那點東西吞下去。及至吃完他們才想起:「怎麼沒分給太爺爺和奶奶一點呢?」小妞子特意的等著爸,希望他能帶回點麵包什麼的來。看到爸沒帶回東西來,她會說:「爸爸!妞妞乖!妞妞不要麵包!」這使瑞宣的心中象刀刺著那麼疼。 他已停止了教小順兒讀書,知識救不活快餓死的孩子。憂鬱,饑餓,使他的胃中一陣陣的疼,一陣陣的冒酸水,沒有精神再談文化與歷史;饑荒會使文化與歷史滅亡! 在他喪膽遊魂的串街的時候,他發現了許多新的,使他難過的事。他看見了中日合辦的飯館,裡面的裝備都是中日合璧的:高桌高凳是給中國人預備的,另有一些矮桌是給日本人用的。四壁上掛著日本的彩印版畫,桌上擺著日本人所喜愛的奇形異狀的盆景。別的飯館,因為糧米與豬羊的統制,都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能天天升火;這個中日合辦的地方卻老能得到米麵調貨,而且用低廉的價錢搶別家的生意,所以天天擠滿了人。 在這裡,人們花不了多少錢,而能得到一大盤子白米飯,和一點日本式的簡單的菜。好幾次,瑞宣的時常冒酸水的胃,與很久沒吃過米飯的嘴,逼迫著他進去吃那麼一大盤子「和定食」。可是,他咬上牙,趕緊走開。無論如何,他告訴自己,他不能那麼下賤,去吃東洋飯,去幫助完成日本飯館的生意興隆,去和日本人擠在一處吃東西!他明知道這種消極的抵制,並無補於事,可是他到底還覺得有這麼一口硬氣是值得自傲的。 他也看見了不少日本鋪子,在王府井大街一帶。這,他倒沒感到怎麼奇怪。連小羊圈裡都有了日本住家,這條大街上理應有日本鋪子。可是,當他看見中國鋪戶也把牌匾什麼的裝修成日本式,他的頭不由的就低了下去。他覺得這不是文化的吸收,而是無恥的投降。 同樣的,他在東安市場看到小盆景:一株粗而短的松樹,斜倚著一塊奇形的山石;或一個茶碗大小的盆子,種著一小枝仙人掌或仙人拳;或用人工曲扭成的小樹,開著一兩朵花。他知道這是為賣給日本人的。日本人的「自然」必經過殘忍的炮製,把花木都忍心的削折歪扭,好顯出不自然的「美」來。中國人也學會了這一套!中國人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可是只沒學會怎麼強硬與反抗! 回家吧,可怕;在街上溜吧,又觸景生情;他簡直不知如何才好。他不敢逃出北平,而北平好象已離開丁他,使他沒有地方去。就是在這種心情下,他今天慢慢的走回家來。 冠曉荷在祁家門外的階石上坐著呢。看見瑞宣,他急忙立了起來:「啊,瑞宣!我和老二都平安無事的出來了!你能不能……」他還沒有說完,瑞宣已推開門,走進去,而後把門上了閂。 韻梅輕輕的告訴他:「老二回來啦!」 他一聲沒出,走進屋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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