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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找誰?」巡警攔住了他。

  他猛的往上一吊眼珠,覺得這是「國恥」——一個中國巡警敢攔住給日本人作事的官兒!嘴唇幾乎沒動,他口中幹嘣出:「藍處長會牛局長!」

  「請給個片子!」巡警很客氣的說。

  東陽有名片,而不高興遞給中國人;他的片子是用日文印的。「藍處長!」他又喊了一聲。

  巡警見他的綠臉上抽動得那麼奇怪,不便再索要名片。「請等一等,我回稟一聲去!」

  巡警去了有三四分鐘,藍東陽等得不耐煩,一個勁兒吊眼珠。在他等候日本人的時候,他往往要必恭必敬的站立半點鐘或三刻鐘,可是並沒感到過焦躁,因為等候日本人的時間越長,他越覺得有滋味,象作禱告似的,越長越見虔誠。現在,為見一個中國小官,也居然等三四分鐘,他受不了;這傷了他的自尊心,假若他也有自尊心的話。

  巡警回來,和顏悅色的說:「對不起,局長正忙著呢!」東陽一口臭氣噴在巡警的臉上,「什麼?我是藍處長!」

  巡警看出來,若不拿出點厲害的來,恐怕不易抵抗那臭氣的再來侵襲:「局長不愛見客!有時候連日本人都擋駕!」「真的?」東陽的嘴半天沒有閉上。「連日本人……」他的綠臉上有了笑紋。「好啦,我改天再來!」

  「頂好先來個電話,定個時間!」巡警教導藍處長。「一定!」藍東陽慢慢的走開,心中掂算著:「好傢伙,真有高人呀,連日本人都不見!這小子的勢力大遠了去啦!說不定他的局長還是天皇下手諭派出來的呢!」一邊走,他一邊回頭看那四棵柳樹。他沒有感到綠樹的美好,而只覺得他應該回去多站一會兒,表示出依依不捨的意思。

  剛一轉過頭來,面對面他看見了冠曉荷和祁瑞豐——他的盟兄弟,同事,情敵。

  冠祁二位被放了出來,因為日本人既沒法定他們的罪,又不願多費獄中的糧食。

  祁瑞豐的小幹臉當時沒了血色。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打東陽一頓。可是,他沒有動手。他是祁老人的孫子,天佑的兒子,瑞宣的弟弟,冠曉荷的朋友,他不敢打架,即使面對面見著搶去他的老婆的人。

  藍東陽明知瑞豐不敢打架,可還有點怕,綠臉更綠了一些。

  冠曉荷先開了口:「哎呀,東陽老弟!我想死你啦!」

  東陽看著他們倆,見他們的狼狽的樣子,想不出一聲便走開。

  曉荷一句話把東陽扣住:「老弟,你可曉得,招弟當了特務?」

  東陽暗自慶倖:「幸而我沒得罪她!」緊跟著,他叫了聲:「冠大哥!」雖然他手下也有特務,可是他想招弟恐怕是直屬於軍部的;一個軍部的特務是可以隨便欺侮一個文官的。瑞豐見曉荷唬住了東陽,他也搬運出一點狡猾來:「東陽,你猜怎著,我也當了特務!」說著,他把手伸在衣襟裡去,仿佛是摸手槍。

  東陽真想請他們倆到家中去吃飯,可是,那又根本與他的天性矛盾著,於是改為:「你們有工夫,到我那裡談談!」「明天准去!」曉荷興高采烈的說。「瑞豐,你也……」他不便替瑞豐答應下來,因為怕瑞豐不好意思見到胖菊子。

  瑞豐的確有點不好意思去,可是,又一想,假若到了藍家,能吃上一頓飯什麼的呢,也就不便過於固執。「真有事嗎?」他問了一句。

  「有事!有事!」東陽心中盤算好:假若招弟和瑞豐都是軍部的特務,他就不妨利用他們倆給鐵路學校的校長栽贓。軍部的人既有特殊的勢力,又能即使惹出禍來也與他無關。「總得弄點什麼給我們吃喲!」曉荷笑著說:「哪怕有四兩酒呢,哥兒們老不見了,還不親熱一回?」

  東陽決定不掉在圈套裡,沒說請他們吃飯,也沒說不請他們,而只吊了吊眼珠。

  曉荷實在希望能吃到一頓好飯,於是開始誇讚東陽的眼珠:「真的,老弟,你的官運越好,眼珠兒也越吊得高!」東陽不單沒答應請他們吃飯,反而告訴他們:「明天到我那裡,你們倆得換換衣服!我那裡常來有地位的人!」看他倆破衣拉撒的樣子,他懷疑招弟與瑞豐是否真作了特務。

  瑞豐的靈機一動:「我這是化裝!到哪兒去也是這樣打扮!」

  東陽趕緊陪笑:「好啦,明天見!」

  見東陽走遠,曉荷用肘輕撞瑞豐的肋骨:「化裝!化裝!有你的!妙!」

  瑞豐也非常得意自己的隨機應變,抿著嘴笑。

  二人先回到六號,在院中,他們遇到丁約翰。丁約翰把他們攔住。曉荷驚異的問:「這是我的家,你怎麼不讓我進去?」「你的家,我早租了別人!想想看,你幾個月沒交房租啦?」「那末,高第呢?」曉荷並不知道她也下了獄。「她,早給日本人給抓走啦!」

  「我還有東西呢!」曉荷沒注意高第下獄的事,他素常就不大喜歡她。

  「你幾個月沒交房租,那點東西能值幾個錢?」

  曉荷楞住了。沒有個地方住,是嚴重的事。想了想,他要唬唬丁約翰:「你知道招弟是幹什麼的,頂好別得罪我!」約翰不吃這一套。「甭管她是幹什麼的,反正你得出去,請!」

  多麼晴美的夏天晚上啊。在往年,這是祁老人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到五點多鐘,斜陽使西牆給院裡鋪上陰影,棗樹上半大的綠棗都帶著點金光,象一顆顆的寶石。祁老人必灌幾壺水,把有陰涼兒的地方噴濕,好使大家有個濕潤涼爽的地點吃晚飯。飯後,老人必澆一澆花,好使夜來香之類的花草放出香味,把長鼻子的蜂子招來,在花朵外顫動著翅兒,象一些會動的薄紗。蜻蜓,各種顏色的蜻蜓,在屋簷那溜兒飛旋,衝破了蚊陣。蝙蝠們逐漸的飛出來,黑黑的的象些菱角,招得孩子們把鞋扔上去,希望能扣住一個大菱角。烏鴉,背上帶著霞光,緩緩的由城外飛回,落在南牆外的大樹上。小燕們一排排的落在電線上,靜靜的休息飛了一天的翅膀。天上發過一陣紅之後便慢慢灰暗起來,小小的涼風吹來,吹出一陣強烈的花香。這時候,孩子們說了一天的廢話的小嘴,已經不大愛張開,而請求老人給他們說故事。老人的故事還沒說完,他們已閉上了眼,去看夢裡的各色的小魚與香瓜。

  今天,老人的肚子餓,而不肯說出來。他已停止了給地上噴水,一來是懶得動,二來是捨不得水——天熱井淺,而胡同中的兩家日本人無盡無休的用水,倒水的山東二哥只儘量的供給他們,而不管別家有沒有水吃。至於澆花,就更提不到了;老人久已沒有閒心種花;連那幾盆多年的石榴都已死去一半;那沒死的,因為缺水,只剩了些半黃的葉子,連一朵花也沒有開。老人的眼老躲著它們。北平的烏鴉,因為找不到吃食,已經減少;南牆外的大樹上只有兩三隻脫了毛,一聲不出的黑鴉,仿佛跟北平一樣的委屈肌瘦。

  小妞子還是不肯吃共和麵作的東西,所以每天吃飯必定吵鬧一陣。吵過去,她含著淚一邊抽搭,一邊倒在祖母懷中似睡非睡的閉上眼。她平日不是愛哭鬧的孩子,可是現在動不動便哇的一聲哭叫起來,發洩她小心眼中的委屈。這晴美的夏晚,還有晚霞,還有蜻蜓與蝙蝠,而沒有了孩子們的笑聲,天色越美,院中反倒越顯出靜寂,靜寂得可怕!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趕緊躺在床上去,省得面面相窺,找不到話說。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晴美的,難堪的,傍晚,祁瑞豐回到家來——還帶著冠曉荷。

  頭一個看見他們的是小順兒,他飛跑過來,高聲喊:「二叔!你回來了?」

  小妞子正在祖母懷中假睡,聽到哥哥的喊叫,趕緊睜開眼,也叫「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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