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九八


  他飛跑到廚房,喝了口水,那些泥巴才刺著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還不住的打嗝兒。

  祁老人掰了一小塊放在口中,細細的嚼弄,臭的!他不怕糧粗,可是受不了臭味。他決定把它咽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爺,必須給大家作個好榜樣。他費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東西咽下去;而後直著脖子向廚房喊:「小順的媽,作點湯吧!」他知道,沒有點湯水往下送,他沒法再多吃一口那個怪「土坯」。

  「湯就來!」韻梅在廚房裡高聲的回答,還問了聲:「到底怎樣啊?」

  老人沒回答她。

  小妞子掰了很小的一塊,放在她的小葫蘆嘴裡。扁了幾扁,她很不客氣的吐了出來,而後用小眼睛撩著太爺爺,搭訕著說:「妞妞不餓!」

  小順兒隨著媽媽,拿了湯來——果然是白水沖蝦米皮。他坐下,又掰了一塊,笑著說:「看這回你還噎我不!」韻梅見妞妞不動嘴,問了聲:「妞子!你怎麼不……來,媽給你一塊黃瓜!」

  「妞妞不餓!」小妞子低著頭說。

  「不能不吃呀!以後咱們天天得吃這個!」韻梅笑著說,笑得很勉強。

  「妞妞不餓!」妞子的頭更低了,兩隻小手緊緊的抓住自己的磕膝。

  「小順兒的媽!」祁老人看看妞子,看看韻梅,和善的說:「去給她烙一張白麵的小餅吧!咱們不是還有幾斤白麵嗎?」「你老人家不能這麼慣著她!那點白麵就是寶貝,還得留著給你老人家吃呢!」韻梅不想違抗老人,也真可憐小女兒,可是她不能不說出這幾句話。

  「去,給她烙張小餅去!」老人知道不應當溺愛孩子們,可也知道這怪餅實在難以下嚥。「就是這一回,下不為例!」「妞妞,你吃一口試試!你看哥哥怎麼吃得怪香呢?」韻梅還勸誘著小女兒。

  「妞妞不餓!」妞子的淚流了下來。

  祁老人看著小妞子,忽然發了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把筷子與碟碗都震得跳起來。「我說的,給孩子烙個小餅去!」他幾乎是喊叫著。

  妞子一頭紮在祖母的懷裡,哭起來。天佑太太口中含著一小塊餅,她始終沒能咽下去!乘這個機會,把它吐出來,而後低聲的安慰妞子:「太爺沒有跟你生氣,妞妞!不哭!不哭!」用手撫摸著妞子的頭,她自己的眼眶也濕了。「小順的媽,給她烙個餅去!」

  韻梅輕輕的走開。她知道老太爺是向來不肯輕易發脾氣的人,也知道他今天的發怒絕不是要和她為難,而是事情逼得他控制不住了自己。雖然如此,她可是也覺得委屈,摸了摸眼旁的傷口,她落了淚。迷迷糊糊的,她從缸中舀出一點白麵來,倒在盆子裡,淚落在白麵上。

  祁老人真沒想發脾氣,可是實在控制不住了自己。拍了桌子之後,他有點後悔,而又不便馬上向孫媳道歉。楞磕磕的,他瞪著那黑不溜球的怪餅,兩手一勁兒哆嗦。

  毒花花的太陽把樹葉都曬得低了頭。院中沒有聲音,屋中沒有聲音,祁家象死亡一樣的靜寂。

  §七十六

  賣燒餅的停了工;點心鋪還開著門,而停了爐;賣粥的,賣燙麵餃的,賣餛飩的……都歇了工。沒有麵粉。城郊的菜園還在忙著澆菜。嘩啦嘩啦——轆轤輕脆的,繼續不斷的響著;清涼的井水一股股的流向菜畦。深綠的是韭菜,淺綠的是小白菜,爬架的是黃瓜,那滿身綠刺兒,頭上頂著黃花的黃瓜,還有黑紫的海茄,發著香味的香菜與茴香,帶著各色紋縷的倭瓜,碧綠的西葫蘆,與金紅的西紅柿……可是儘管生產,賣給誰去呢?那古怪的麵粉,(日本人管它叫作「共和麵」。哈!三四十種貓不聞狗不舐的廢物混合成的東西,實在需要這樣個美麗名稱啊!)既不能包餃子,又不能蒸包子,烙回頭①,炸三角,作鍋貼,誰買青菜作餡子用呢?即使人們想炒一點菜吃,誰肯多花錢買貴重的青菜,就共和麵吃呢?那委屈了那些菜蔬!共和麵只配和小蔥拌黃瓜,或生醃臭韭菜擺在一塊兒!因此,什麼都貴了,而青菜瓜倒減了價;種菜的倒了黴!

  【①炸回頭:類似餃子。形狀好像餛飩,顏色金黃、表皮焦脆,餡香鮮美,透亮,外焦裡嫩、鹹香。】

  沒有了糧,北平也失去它負有世界美譽的手工業。餓著肚子的人不會再買翡翠的戒指與耳環,鍍金包金或真金的玲瓏細巧的首飾,大雅優美的地毯,巧妙的兒童玩具,雕花的紅木桌椅,彩色象鮮花一般的景泰藍,灌漿的蟋蟀瓦罐子……北平人沒有閒心閒錢買這些東西,而又沒有法子把它們運出去,於是那些手巧心靈的工人們,(真的,他們若生在外國,也許被尊稱為藝術家!)便隨著大家一同挨起餓來。北平失去它最好的工人與生產,而只得到饑荒!

  漢奸們,在這個情形之下,可反倒更加得意。他們慶倖自己有遠大的眼光,及早的投降給日本人,所以現在他們能得到較好較多的糧食!不過,這還不夠,他們須加緊的活動,設法要高升一級:能得到三等糧的,須改為二等糧;能得到一份的,設法得到雙份兒。糧成為鑽營謀事的標準。他們不單必須吃的好,吃的多,而且希望得到吃不了的糧食,好去賣黑市!

  胖菊子沒有運動成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因為競爭的人太多,日本人索性裁撤了這個機關,而改由軍部直接管理花姑娘的事。胖菊子狠狠的和藍東陽吵鬧了幾次,甚至於摔砸了一些不很值錢的杯碗什麼的。她以為她的失敗純粹因為東陽沒有盡到所有的力量去運動。

  藍東陽,在計口授糧的辦法實行以後,也有點後悔,沒能給胖菊子運動成功。假若太太能作到所長,豈不多拿一份較好的糧!即使她拿不到好的糧食,不是還可以多弄點錢?有了錢,或者不至於買不到好的糧的。

  後悔,使他咬上了牙,決定去得到個肥缺,教胖菊子看看他的本事,也使自己的心靈上得到自慰。他開始調查哪個機關肥,哪個機關瘦,以便找個肥的,死啃一口。越調查,他越發怒。敢情有的機關,特別是軍事機關,不單發較多較好的糧,而且還有香煙,茶葉,與別的日用品呢!這使他由悔而恨,恨自己為什麼不早早的下手,打入這樣的機關裡去!

  由這種機關再往別處看,他發現了鐵路學校的學生是由官方發給伙食的。他的眼忽然發出火來,綠臉上出了汗,用力的把手拍在桌子上:「啊!作這個學校的校長!校長!」吊起一隻眼珠,他細細的啃手指甲,把指甲中的黑泥都有滋有味的吃下去。這才使他鎮定了一些,他開始計算:「就拿三百個學生算吧,每人扣下一斤糧,一月就是三百斤!三百斤哪,我的天!喂,嗯,每月再開除幾個學生,又多落下幾份糧!哎喲,哎喲,我為什麼沒早想到這個呢?」

  停止了啃指甲,他決定去運動這個學校的校長。

  不,可不能因作校長,而放棄了處長呀!兼差好啦,兼差,處長兼校長!他咧嘴笑了笑,以為他所想到的就必能作到,因為這個時代是他的!

  但是,他有沒有作校長的資格呢?他沒留過學,也沒作過大學教授。想了一會兒,他把這些顧慮推在一旁;這根木不成問題。他是處長啊!處長有作一切的資格!

  不過,鐵路學校的校長並沒有出缺呀!東陽又啃上了指甲。指甲上流了血,他想起來了,給現任的校長栽贓就是了。楞說校長窩藏各處來的「奸細」,豈不一下子就把他打下去?好主意!東陽馬上看到多少袋子白麵堆在自己的屋中!為這些麵粉,他必須去捉幾個學生,屈打成招的使他們承認「通敵」,而後把校長也拿下監去!為了麵粉,屈殺幾個人算什麼呢?

  他決定先去看看教育局的牛局長,探聽一點消息。

  在日本人佔領北平之前,東陽沒有作過官,所以不懂作官的方法與規矩。他是完全憑著日本人的力量而作了官的,因此,除了對日本人,他犯不上請客應酬。他向來不懂得什麼叫適當的客氣與禮貌,於是,見到日本人他就過度的恭順,不怕出醜,而見到中國人便信意的吊兒啷當。他以為只有這樣,才可以特別得到日本人的歡心,而使中國人怕他。這種欺軟怕硬,為虎作倀的作風,居然被無聊的人們稱為「東洋派」,在漢奸中自成一家。

  他與牛局長向來沒有過來往。可是,他決定今天去看牛局長。他以為牛局長是憑教授的資格才作了局長,而他自己卻以中學教員的出身作到處長;那麼,他自己的本事必定比牛局長大,他與日本人的關係也比牛局長的深;所以他用不著打個電話,或寫封信,約定會面的時間。

  牛局長呢,恰好是另一路漢奸。他是個學者,並沒上趕著日本人去謀求地位,也不懂什麼是應酬,交際。他只求順著日本人的擺弄而能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與他的圖書儀器。因此,他不大愛和官僚們來往,而且頗以此自傲,覺得自己很「清高」。到他良心上感到痛苦的時候,他會對他的太太說:「我不是漢奸!不是漢奸!」他可是只能說到此處為止,因為他找不到充足的理由證明自己,既作了日本官,怎麼不是漢奸?

  自從他作了局長,他的門外老有一個巡警給他守門。這使他感到了安全,而忽略了那個巡警也許是監視著他的,他的家也就是變相的牢獄。真的,自從他就任局長以後,他並沒有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胡幹,或故意邀功,可是他的收入顯然的比從前加多了許多,他也沒細考究那些錢是怎麼來的,可只覺得在日本人手下作事(不是漢奸!)也怪舒服。

  藍東陽來到有四株綠樹的門前,沒理管門警,而硬往裡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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