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皮鞭響了。嗖——拍!嗖——拍!太陽光忽然涼了,熱空氣裡生了涼風,人的皮膚上起了冷疙疸,人的心在顫抖。韻梅的腿似乎不能動,雖然她想極快的跑開。前面的人都在亂沖,亂躲,亂喊;她象裹在了一陣狂風裡,一切都在動盪,而她邁不開腳。「無論如何,我必須拿到糧食!」她忽然聽見自己這樣說。於是,她的腿上來了新的力氣,勇敢的立在那裡,好象生了根。

  忽然的,她看不見了一切。皮鞭的梢頭撩著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覺得世界已變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沒能蹲下;她想走開,而不能動。她還沒覺得疼痛,因為她的全身,和她的心,都已麻木;驚恐使神經暫時的死去。

  「祁太太!」過了一會兒,她恍惚的聽見了這個聲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傷的眼睜開了一點,只看見了一部分制服,她可是已經意識到那必是白巡長。還捂著眼,她搖了搖頭。不,她不能空手回家,她必須拿到糧食!

  「把口袋,錢,糧票,都給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白巡長幾乎象搶奪似的,把口袋等物都拿過去。「你能走嗎?」

  韻梅已覺出臉上的疼痛,可是咬上牙,點了點頭。還捂著眼,她迷迷糊糊的往家中走。走到家門口,她的腿反倒軟起來,一下子坐在了階石上。把手拿下來,她看見了自己的血。這時候,熱汗殺得她的傷口生疼,象撒上了一些細鹽。一咬牙,她立起來,走進院中。

  小順兒與妞子正在南牆根玩耍,見媽媽進來,他們飛跑過來:「媽媽!」可是,緊跟著,他們的嗓音變了:「媽——」而後又喊:「太爺爺!奶奶!快來!」

  一家大小把她包圍住。她捂著眼,忍著疼,說:「不要緊!不要緊!」

  天佑太太教韻梅趕快去洗一洗傷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創藥。兩個孩子不肯離開媽媽,跟出來跟進去的隨著她。小妞子不住的吸氣,把小嘴努出好高的說:「媽流血,媽疼喲!」

  洗了洗,韻梅發現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塊,幸而沒有傷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點藥以後,她簡單的告訴大家:「有人亂擠亂鬧,巡警們掄開了皮鞭,我受了點誤傷!」這樣輕描淡寫的說,為是減少老人們的擔心。她知道她還須再去領糧,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關切她。

  她的傷口疼起來,可是還要去給大家作午飯。天佑太太攔住她,而自己下了廚房。祁老人力逼著孫媳去躺下休息,而後長歎了一口氣。

  韻梅眯了個小盹兒,趕緊爬了起來。對著鏡子,她看到臉上已有點發腫。楞了一會兒,她反倒覺得痛快了:「以後我就曉得怎麼留神,怎麼見機而作了!一次生,兩次熟!」她告訴自己。

  白巡長給送來糧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樣子也就有四五斤。

  祁老人把口袋接過來,很想跟白巡長談一談。白巡長雖然很忙,可是也不肯放下口袋就走。他對韻梅的受傷很感到不安,必須向她解釋一番。韻梅從屋裡出來,他趕緊說了話:「我,祁太太,我沒教他們用鞭子抽人,可是我也攔不住他們!他們不是我手下的人,是區署裡另派來的。他們拿著皮鞭,也就願意試試掄它一掄!你不要緊了吧?祁太太!告訴你,我甭提多難過啦!什麼話呢,大家都是老街舊鄰,為領糧,還要挨打,真!可是我沒有辦法,他們不屬我管,不聽我的話。哼,我真不敢想,全北平今天得有多少挨皮鞭的!我是走狗,我攔不住拿皮鞭的走狗們亂打人,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得啦,祁太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日久天長,有咱們的罪受,瞧著吧!」白巡長把話一氣說完,沒有給別人留個說話的機會,便走出去。

  祁老人送到門口,白巡長已走出老遠去,他很想質問白巡長幾句,可是白巡長沒給他個開口的機會。他覺得白巡長可愛,也可恨;誠實,也狡猾。

  小順兒象一條受了驚的小毛驢似的跑來:「太爺爺,快來看看吧!快呀!」說完,他拉住老人的手,往院裡扯。「慢點喲!慢著!別把我扯倒了喲!」老人一邊走一邊說。

  天佑太太與兒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點糧食倒在了一個大綠瓦盆中。她們看不懂那是什麼東西,所以去請老太爺來鑒定。

  老人立著,看了會兒,搖了搖頭。哈著腰,用手摸了摸,搖了搖頭。他蹲下去,連摸帶看,又搖了搖頭。活了七十多歲,他沒看見過這樣的糧食。

  盆中是各種顏色合成的一種又象茶葉末子,又象受了潮濕的藥面子的東西,不是米糠,因為它比糠粗糙的多;也不是麩子,因為它比麩子稍細一點。它一定不是麵粉,因為它不棉棉軟軟的合在一處,而是你幹你的,我幹我的,一些誰也不肯合作的散沙。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細看,有的東西象玉米棒子,一塊一塊的,雖然經過了磨碾,而拒絕成為粉末。有的雖然也是碎塊塊,可是顏色深綠,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餅渣滓。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斷定那是高粱殼兒。有的……老人不願再細看。夠了,有豆餅渣滓這一項就夠了;人已變成了豬!他聞了聞,這黑綠的東西不單連穀糠的香味也沒有,而且又酸又黴,又澀又臭,象由老鼠洞挖出來的!老人的手顫起來。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來,走進自己的屋裡,一言未發。

  小順兒走過來,問:「太爺,到底是什麼呀?」

  老人把頭搖得很慢,沒有回話,好象是不僅表示自己的知識不夠,也否定了自己的智慧與價值——人和豬一樣了。

  韻梅決定試一試這古怪的麵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麼來——餃子?麵條?還是饅頭?

  把麵粉加上水,她楞住了。這古怪的東西,遇見了水,有的部分馬上稠嘟嘟的粘在手上和盆上,好象有膠似的;另一部分,無論是加冷水或熱水,始終拒絕粘合在一處;加水少了,這些東西不動聲色;水多了,它們便漂浮起來,象一些遊動的小扁蟲子。費了許多工夫與方法,最後把它們團成了一大塊,放在案板上。

  無論如何,她也沒法子把它擀成薄片——餃子與麵條已絕對作不成。改主意,她開始用手團弄,想作些饅頭。可是,無論輕輕的拍,還是用力的揉,那古怪的東西決定不願意團結到一處。這不是麵粉,而是馬糞,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團不起來。

  生在北平,韻梅會作麵食;不要說白麵,就是蕎面,油麥面,和豆麵,她都有方法把它們作成吃食。現在,她沒有了辦法。無可奈何的,她去請教婆母。

  天佑太太,憑她的年紀與經驗,以為必定不會教這點麵粉給難倒。可是,她看,摸,團,揉,擀,按,都沒用!「活了一輩子,倒還沒見過這樣不聽話的東西!」老太太低聲的,失望的,說。

  「簡直跟日本人一樣,怎麼不得人心怎麼幹!」韻梅啼笑皆非的下了一點注解。

  婆媳象兩位科學家似的,又試驗了好大半天,才決定了一個最原始的辦法:把面好歹的弄成一塊塊的,攤在「支爐」①上,幹烙!這樣既非餅,又非糕,可到底能弄熟了這怪東西。

  【①支爐:烙餅用的一種砂質上有小孔的炊具。】

  「好吧,您歇著去,我來弄!」韻梅告訴婆母,而後獨自象作土坯似的一塊塊的攤烙。同時,她用小蔥拌了點黃瓜,作為小菜。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兩個孩子,圍著一張小桌,等著嘗一嘗那古怪的吃食。小順兒很興奮的喊:「媽!快拿來呀!快著呀!」

  韻梅把幾塊「土坯」和「菜」拿了來,小順兒劈手就掰了一塊放在口中,還沒嘗出滋味來,一半已落入他的食道,象一些乾鬆的泥巴。噎了幾下,那些泥巴既不上來,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臉憋紫,眼中出了淚。

  「快去喝口水!」祖母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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