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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七十五

  李四爺和鄰居們都以為糧證是一發下來,便可以永遠適用的。李老人特別希望如此,因為他已經挨了不少冤枉罵,所以切盼把一勞永逸的糧證發給大家,結束了這一樁事,不再多受攻擊。

  誰知道,糧證是只作一次用的,過期無效。大家立刻想到:天天,或每三兩天,他們須等著發給糧證;得到糧證,須馬上設法弄到錢,好趕快去取糧——過期無效!假若北平人也有什麼理想的話,那便是自自由由的,客客氣氣的,舒舒服服的,過日子。這假使作不到,求其次者,便是雖然有人剝奪了他們的自由,而仍然客客氣氣的不多給他們添麻煩——比如糧證可以用一年或二年,憑證能隨時取到糧食。哼!日本人卻教他們三天兩頭的等候糧證,而後趕緊弄錢,馬上須去領糧!麻煩,麻煩,無窮無盡的麻煩!他們象吃下去一個蒼蠅,馬上想嘔吐!

  最使他們心寒膽顫的是:假若發了一次糧證以後,而不再發,可怎麼好呢?就是再發而相隔十天半月,中間空起一塊來,又怎麼辦呢?難道肚子可以休息幾天,而不餓麼?這樣一揣測,他們看見了死亡線,象足球場上剛畫好的白道兒那麼清楚,而且就在他們眼前!他們慌了神,看到了死;於是,也就更加勁的咒駡李四爺。他們不敢公開的罵日本人,連白巡長也不敢罵,因為他到底是個官兒。他們也不便罵孫七,他不過是副裡長。李四爺既非官兒,又恰好是正裡長,便成了天造地設的「罵檔子」①!

  【①罵檔子:挨駡受氣的人。】

  李老人時時的發楞:發氣,沒有用;忍受,不甘心。他也看到死亡,而且死了還負著一身的辱駡!拿出他的心來,他覺得,他可以對得起天地日月與一切神靈;可是,他須挨駡!

  或者只有北平,才會有這樣的夏天的早晨:清涼的空氣裡斜射著亮而喜悅的陽光,到處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氣涼,陽光熱,接觸到一處,涼的剛剛要暖,熱的剛攙上一點涼;在涼暖未調勻淨之中,花兒吐出蕊,葉兒上閃著露光。就連小羊圈這塊不很體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畫面:兩株老槐的下半還遮在影子裡,葉子是暗綠的;樹的梢頭已見到陽光,那些淺黃的花朵變為金黃的。嫩綠的槐蟲,在細白的一根絲上懸著,絲的上半截發著白亮的光。曉風吹動,絲也左右顫動,像是晨光曲的一根琴弦。陽光先照到李四爺的門上。那矮矮的門樓已不甚整齊,磚瓦的縫隙中長出細長的幾根青草;一有了陽光,這破門樓上也有了光明,那發亮的青草居然也有點生意。

  幾隻燕子在樹梢上翻來覆去的飛,象黑的電光那麼一閃一閃的。蜻蜓們也飛得相當的高:忽然一隻血紅的,看一眼樹頭的槐花便鑽入藍的天空;忽然一隻背負一塊翡翠的,只在李四爺的門樓上的青草一逗便掉頭而去。

  放在太平年月,這樣的天光,必使北平的老人們,在梳洗之後,提著裝有「靛頷」或「自自黑」①的鳥籠,到城外去,沿著柳岸或葦塘,找個野茶館喝茶解悶。它會使愛鴿子的人們,放起幾十隻花鴿,在藍天上旋舞。它也會使釣者很早的便出了城,找個僻靜地方消遣一天。就是不出城遠行的,也會租一隻小船,在北海去搖槳,或到中山公園的老柏下散步。

  【①自自黑:一種會叫的黑頭小鳥。北京稱「自自黑兒」。 】

  今天,北平人可已顧不得揚頭看一看天,那飛舞著的小燕與蜻蜓的天;饑餓的黑影遮住了人們的眼。天上已沒有了白鴿,老人們已失去他們的心愛的鳥;人們還沒有糧,誰還養得起鳥與鴿子。是的,有水的地方,還有垂釣與蕩槳的;可是,他們是日本人;空著肚子的中國人已沒有了消遣的閒心。北平象半癱在晴美的夏晨中。

  韻梅,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決定自己去領糧。她知道從此以後,她須把過去的生活——雖然也沒有怎麼特別舒服自在過——只當作甜美的記憶;好的日子過去了,眼前的是苦難與饑荒。她須咬起牙來,不慌不忙的,不大驚小怪的,盡到她的責任。她的腮上特意擺出一點笑來,好教大家看見:「我還笑呢,你們也別著急!」

  看著她,瑞宣心中不很舒坦。對她,這麼些年了,他一向沒有表示過毫無距離的親熱。現在,看到她的堅定,盡責,與勇敢,他真想用幾句甜蜜的話安慰她,感激她,鼓勵她。可是,他說不出來。最後,他只向她笑了笑,便走去上班。韻梅給大家打點了早飯,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傢伙,才擦擦臉,換上件乾淨的藍布衫,把糧證用小手絹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走到了影壁前,她又折回來囑咐孩子們:「小順兒,妞妞,都不准胡鬧喲!聽見沒有?」

  妞妞先答了話:「媽取吃吃,妞妞乖!不鬧!」

  小順兒告訴媽媽:「取點白麵,不要雜合面!」「哼,」韻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不是人家給我什麼是什麼嗎?」

  天還早,也不過八點來鐘,韻梅以為一定不會遲到。而且,取糧的地方正是祁家向來買糧的老義順;那麼,她想,即使稍遲一點,也總有點通融,大家是熟人啊。

  快走到老義順,她的心涼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裡多地長。明知無用,她還趕走了幾步,站在了最後邊。老義順的大門關得嚴嚴的。她不明白這是怎回事。她後悔自己來遲。假若她須等到晌午,孩子和老人們的午飯怎麼辦呢?她著了急,大眼睛東掃西瞧的,想找個熟人打聽一下,這到底是怎回事,和什麼時候才發糧。可是,附近沒有一個熟人。她明白了,小羊圈的人,對領糧這類的事是向來不肯落後的;說不定,他們在一兩個鐘頭以前已經來到,立在了最前邊,好能早些拿到糧。她後悔自己為什麼忘了早來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帶來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婦人拿著小傘。是的,她們都有準備。她自己可是什麼也沒有;她須把腿站酸,把頭曬疼,一直的等幾個鐘頭。她似乎還沒學會怎麼作亡國奴!

  在她初到的時候,大家都老老實實的立著,即使彼此交談,也都是輕輕的嘀咕,不敢高聲。人群處,有十來個巡警維持秩序,其中有兩三個是拿著皮鞭的。看一看皮鞭,連彼此低聲嘀咕的都趕緊閉上嘴;他們愛慣了「和平」,不肯往身上招攬皮鞭;他們知道,有日本人給巡警們撐腰,皮鞭是特別無情的。

  及至立久了,太陽越來越強,陰影越來越小,大家開始感到煩躁,前前後後都出了聲音。巡警們的腳與眼也開始加緊活動。起初,巡警們的眼神所至,便使一些人安靜一會兒,等巡警走開再開始嘈嘈。這樣,聲音一會兒在這邊大起來,卻在那邊低下去,始終沒打成一片,成為一致的反抗。漸漸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從頭至尾成了一列走動著的火車,到處都亂響。

  韻梅有點發慌,唯恐出一點什麼亂子;她沒有出頭露面在街上亂擠亂鬧的習慣。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責任,她又改了念頭。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須弄回糧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須留神,可是不要害怕!

  很熱的陽光已射在她的頭上。最初,她只感到頭髮發熱;過了一會兒,她的頭皮癢癢起來,癢得怪難過。她的夾肢窩和頭上都出了汗。抬頭看看,天空已不是藍汪汪的了,而是到處顫動著一些白氣。風已停止,馬路旁的樹木的葉子上帶著一層灰土,一動也不動。便道上,一過來車馬便帶起好多灰塵,灰白的,有牲口的糞與尿味的,嗆得她的鼻子眼裡發癢。無聊的,她把小手絹從腕上解下來,擦擦頭上的汗,而後把它緊緊的握在手中。

  她看見了白巡長,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長的能幹與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這裡,一定不會出亂子。她點了點頭,他走了過來:「祁太太,為什麼不來個男人呢?」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而笑著問他:「為什麼還不發糧啊?白巡長!」

  「昨天夜裡才發下糧來,鋪子裡趕夜工磨面!再待一會兒,就可以發給大家了。」白巡長雖然是對她說話,可是旁人自然也會聽到;於是她與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點鐘又過去了,還是沒有發糧的消息。白巡長的有鎮定力的話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窮人開玩笑!」太陽更熱了,曬得每個人的頭上都出粘糊糊的,帶著點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天色由白而灰,空中象飛蕩著一片灰沙。太陽,在這層灰氣上邊,極小極白極亮,使人不敢抬眼;低著頭,那極熱的光象多少燙紅了的針尖,刺著大家的頭,肩,背,和一切沒有遮掩的地方。肚子空虛的開始發暈;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規矩的韻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腳!這不是領糧,而是來受毒刑!

  可是,誰也不敢公然的喊出來:「打倒日本!」口渴的,拚命的咽唾沫;發暈的,扶住旁邊的人;腿酸了的,輕輕的踏步。為擋住一點陽光,有的把手絹纏在頭上,有的把口袋披在肩上,有的把褂子脫下,雙手舉著,給自己支起一座小小的棚兒。他們都設法減少一點身體上的痛苦,以便使心中安定;心中安定便不會有喊出「打倒日本」的危險!前面忽然起了波動,隊伍馬上變成了扇面形。欠著腳,韻梅往前看:糧店的大門還關著呢。她猜不透這是怎回事,可是不由得增多了希望,以為一定是有了發糧的消息。

  她忘了腳酸,忘了毒熱的陽光,只盼馬上得到糧食,拿回家去。前面有幾個男的開始喊叫。韻梅離開行列,用力欠腳,才看明白:糧店的大門旁,新挖了一個不大的洞兒,擋著一塊木板,這塊木板已開了半邊。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洞伸著,晃動。她不想往前擁擠,可是前面那些亂動的手象有些引誘力,使她不由的往前挪了幾步,靠近了人群,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得到糧食,而並不是袖手旁觀的在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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