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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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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人不高興當這個差事,可是聽到發給大家領糧證,心中稍覺安頓了一點。他對自己說:「好嘍,只要發給大家糧食,不管什麼糧食,就不至於挨餓嘍!」一來二去的,他把這心中的話說了出來,為是使大家安點心。大家聽了,果然面上都有了笑容,彼此安慰:「四爺說的不錯,只要還發糧,不管是什麼糧,就好歹的能夠活下去了!」這「好歹的能活下去」倒好象是什麼最理想的辦法! 及至戶口調查過了,大家才知道六十歲以上的,六歲以下的,沒有領糧的資格! 這不是任何中國人所能受的!什麼,沒有老人和小孩子的糧?這簡直的是教中國歷史整翻個筋斗,頭朝下立著!中國人最大的責任是養老撫幼;好,現在日本人要餓死他們的老幼;那麼,中年人還活著幹什麼呢?小羊圈的人一致以為這是混蛋到底的「革命」,要把他們的歷史,倫理,道德,責任,一股腦兒推翻。他們要是接受了這個「革命」的辦法,便是變成不慈不孝的野人! 可是,怎麼辦呢? 孫七雖然剛剛作了副裡長,可是決定表示不偏向著日本人。他主張搶糧造反!「他媽的,不給老人們糧食,咱們的孝道到哪兒去呢?不給孩子們糧食,教咱們斷子絕孫!這是絕戶主意,除非沒有屁眼兒的人,誰也不會這麼狠!他媽的,倉裡,大漢奸們家裡,有的是糧,搶啊!事到如今,誰還能顧什麼體面嗎?」 這套話,說得是那麼強硬,乾脆,而且有道理,使大家的腮上都發了紅,眼睛都亮起來。可是,他剛剛說完,連他帶他們便似乎已經看見了機關槍。大家都咽了口唾沫,沒有一個人敢抬起臂來,喊一聲:「搶啊!」他們是中國人,北平的中國人,相信慢慢的餓死,總會,若與因搶糧而被殺頭比起來,還落個全屍首!他們寧可餓死,也不敢造反!他們只好退一步想:「好啦,老的小的沒有糧食,就大家分勻一下吧;誰也吃不飽,可是誰也不至於馬上就餓死;不也是個辦法嗎?」 這個「分而食之」的辦法,大家都看得出,比孫七的主張鬆軟的多,鬆軟得幾乎不象話。但是,在小羊圈的人們心中,這卻也含有不少的人情與智慧。 在他們這樣紛紛議論之際,他們接到了傳單:「馬上決定吧,同胞們,是甘心餓死,還是起來應戰!活路須用我們的熱血衝開;死路是縮起脖子,閉上眼,等,等——餓死!」 大家都猜得到,十之八九這是他們的老鄰居錢默吟給他們送來的。他們一致的同意錢先生的話,而又興奮起來。可是,不久,他們的「智慧」又占了上風。那「智慧」正象北平的古老的,無用的,城牆,雖然無用,而能使他們覺出點安全之感。 假若孫七與錢先生都不能戟刺起人們的反抗的勇氣,人們可會另外去找發洩怨氣的路兒。他們以為李四爺有意欺騙他們。「他告訴了咱們,又有了糧,可是不提並沒有老人和小孩子的份兒!再說,他是裡長,大概不管他是六十歲,還是七十歲,他總能得到一份糧!年月是變了,連李四爺也會騙人!」 這些背後的攻擊雖然無補於事,可是能這麼唧唧咕咕的到底似乎解一點氣,倒好象一切毛病都在李四爺的身上,而攻擊了他也就足夠解恨的了。 祁老人居然直接的找了李四爺去。 祁老人,這全胡同的最老的居民,大家的精神上的代表,福壽雙全的象徵,現在被列為沒有資格領糧的老乞丐,老餓死鬼!他不能忍受! 「我說四爺!」祁老人的小眼睛沒敢正視李四爺;他知道一正看他的幾十年的老友,他便會泄了氣。「這是怎麼弄的?怎麼會沒有我的糧呢?」 「大哥!那能是我的主意嗎?」 李老人這一聲「大哥」已使祁老人的心軟下來一半兒。幾十年的老友,難道誰還不知道誰嗎!可是,他還不敢正視李四爺,以便硬著心腸繼續質問;事情太大了,不能隨便的馬虎過去。他狠了心,唇發著顫:「四爺,你可是有一份兒!」 四爺是都市中的蟲子,輕易不動氣;聽到祁大哥的毒狠的質問,他可是不由的面紅過耳,半天也沒回出話來。 祁老人的小眼睛找到了李四爺的臉,趕緊又轉開,他也說不出話來了。 「大哥!」四爺很難堪的笑了笑:「各處的裡長都有一份兒,也不是我的主意!告訴你,大哥,我的腿腳還利落,還能掙錢,我不要那份兒糧,省得大傢伙兒說閒話!」 祁老人的頭慢慢的低下去,一顆老淚鑲在眼角上。楞了半天,他才低聲的說:「四爺,我是真著急,真著急!要不然……!我說,你不能不要那份糧!你不要,可上哪兒找糧食去呢?」 四爺往前湊了一步,拉住祁大哥的手。四隻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手接觸到一塊兒,兩個人瞭解,原諒了彼此,不由的都落下淚來。 落了幾點淚之後,兩位老人都消了氣,而只剩了難過。他們想親熱的談談心中的積悶,談幾個鐘頭。可是,誰也沒開口。他們都是寒苦出身,空手打下天下的人,可是現在他們有餓死的可能!他們已不是成家立業的老英雄,而是沒有人餵養的兩條老狗。他們一向規規矩矩,也把兒女們調教的規規矩矩,這是他們引以為榮的事;可是,他們錯了,他們的與他們兒女的規矩老實,恰好教他們在敵人手底下,都敢怒而不敢言;活活的被餓死,而不敢出一聲! 平日,一想到自己的年紀,他們便覺得應當自傲。現在,他們看出來,在一條猛虎面前,年紀越大才越糟糕!四隻老眼對視了半天,他們決定不必再扯那些陳谷於爛芝麻了!以往的光榮只能增加今日的難堪與辛酸! 回到家中,祁老人越想越難過,越不是滋味。想了許久,他決定必須作點什麼,不能坐在屋裡等死!他回憶起從前所遇見過的危難,和克服危難的經過。是的,他必須去作點什麼,因為哪一次闖過難關不是仗著自己的勇敢與勤苦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四肢;不錯,他是老了;可是,老了也得去作事,也不能坐以待斃! 他脫了大衫,輕手躡腳的到廚房去,找他舊日謀生活的工具:筐子,繩子,扁擔。他不知道,能否找到它們,因為他已不記得它們是早已被扔出去,或是被韻梅給燒了火。 韻梅輕輕的走進來:「喲!爺爺在這兒幹什麼呢?」「啊——」被這麼忽然的一問,老人仿佛忘了自己是在幹什麼呢。假裝的笑了笑,才想起來:「我的筐子扁擔呢?」「什麼筐子扁擔?」韻梅根本不記得這裡有過那些東西。「哼!我什麼小生意都作過!庚子那年,我還賣過棗兒呢!我要我作生意用的筐子扁擔!」 「幹什麼呢?爺爺!」韻梅的大眼睛睜得很大,半天也沒眨巴一下。 「我作小買賣去!不能走遠了,我在近處磨蹭;不能挑沉重的,我弄點糖兒豆兒的;一天賺三毛也好,五毛也好;反正我要賣點力氣,不能等著餓死,也不能光分吃你們的糧!」「爺爺!」韻梅一時想不出話來,只這麼叫了一聲,聲音相當的大而尖銳。 聽了這聲音喊叫,小順兒,妞子,和天佑太太全跑了來。 被大家圍住,老人把話又說了一遍,說得很客觀,故意的不帶感情,為是使大家明白:事情是事情,不必張牙舞爪。 聽罷,大家都默默相視,小妞子過去拉住老人的手。天佑太太知道她必須先發言:「我們不能教您老人家去!事情不好辦是真的,可是無論怎說,我們得想法子孝順您!還說您的筐子扁擔呢,橫是擱也擱爛了!」 小順兒與妞子一齊響應:「太爺爺,不去!」 韻梅也趕緊說:「等等瑞宣,等他回來,大傢伙商議商議。」 她回頭叫小順兒:「小順兒,攙著他老人家!」 這樣捧著哄著的,大家把老人送到他的屋中去。 躺在床上,老人把自己從前的奮鬥史一五一十的說給孩子們聽,而沒敢提到現在與將來,因為對現在與將來他已毫無辦法。 晚上瑞宣回來,韻梅和婆婆趕緊把老人的事告訴了他。他楞了半天,然後乾笑了一下,沒法說出任何話來。 祁老人,說也奇怪,並沒向長孫再說那件事。祖孫的眼光碰到了一處,就趕緊移開;唇剛要動,就又停住。結果,大家都很早的就睡下,把委屈,難堪,困難,都交給了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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