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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回來家中,他不是忙著幫助外婆與妻子洗刷修整那些破東西,便是坐在屋外臺階上吸一兩袋煙。從眼角偷偷的看一看她們,他心裡說:「我心中有許多事,可是不便告訴你們!」

  他把自己的破留聲機與古老的唱片挑出去不知多少次,始終沒賣出去。他可也不再去上弦,唱給自己聽,偶爾的,因為買到一點俏貨,心中一高興,他不知不覺的哼出一兩句二簧來。可是,一聽到自己的聲音,馬上就閉上嘴。他喜歡唱戲,但是嗓子一動,他就不由的想起小文夫婦來!是的,他想一心一意的作生意,忘了國事,忘了日本人;可是,日本人,象些鬼似的,老跟隨著他!

  孫七的愛說愛道,已引不起長順的高興答辯。孫七拉不斷扯不斷的說,長順只縮著脖子吸葉子煙,一語不發。等到孫七問急了他,他才嗚囔著鼻子說:「誰知道!」

  今天,他又用這三個字答了孫七對絕糧的憂慮。孫七幾乎要發脾氣了:「你簡直變成了小老人啦!」

  長順沒心思拌嘴,輕輕在階石上磕了磕煙鍋子,走進屋中去。

  自從他作了買賣破爛的,長順就不再找瑞宣去談天。見到瑞宣,他總搭訕著嗚囔兩聲,便很快的躲開。他,在瑞宣面前,總想起二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有勇氣與熱心,雖然沒有作出什麼驚人的事,可是到底有點人味兒。他沒臉再和瑞宣談話。

  瑞宣,自從父親被逼死,便已想到遲早北平會有人造的饑荒!日本人既施行棉紗與許多別的物品的統制,就一定不會單單忘記了統制糧食。雖然有這點先見之明,他可是毫無準備。一來是他沒有富餘的錢去存糧,二來是他和多數的文人相似,只會憂慮,而不大會想實際的辦法。

  由日本人在天津與英國人的搗亂,由歐洲大戰的爆發,他也看出來日本人可能的突擊英國在東方的軍事據點與要塞。假若這將成為事實,日本人就必須拚命的搜刮物資與食糧,準備擴大戰爭。

  他屢次想和富善先生說這件事,可是老人總設法閃躲著他。老人知道瑞宣所知道的一切,明知情形不妙,可是還強要相信日本人不敢向英帝國挑戰。他最高興和人家辯論,現在卻緘默無言了。他為中國人著急,也為英國人著急。但是,他又以為英國到底是英國,不能與中國相提並論,不肯承認中國與英國一同立在危險的地位。

  見老人不高興談話,瑞宣想專心的作事,好截住心中的憂慮。可是,他的注意力不能集中。一會兒,他想起歐洲的戰事,而推測到慢慢的全世界會分為兩大營陣,中國就有了助援與勝利的希望。一會兒,他想像到祖父,母親,與兒女,將要挨餓的慘狀。這樣的一憂一喜,使他感到焦躁。

  長順不敢招呼他,他也不敢招呼長順。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比長順高明。他們倆似乎都已變為老人,身體還未衰老,而心已不會發出青春之花的香味。

  小順兒已到了上學的年歲。瑞宣決定不教他去入學——他的兒子不能去受奴隸教育。天佑太太與韻梅都反對這個辦法,瑞宣可是很堅決,倒好象不教兒子去受奴化教育是他的抗日最後的一道防線!

  不久,他開始笑自己:「要用個小娃娃去擋住侵略嗎?去洗刷一家人的苟延殘喘的恥辱嗎?」可是,他依然不肯改變主張。每天一得空,他便親自教小順兒識字,認數目。在這以外,他還對孩子詳細的講述中國的歷史與文化。他明知道,這不大合教育原理,可是,這似乎是他最高興作的事。在這麼講論的時候,他能暫時忘了眼前的危亡與恥辱,而看見個光華燦爛,到處是周銅漢瓦,唐詩晉字,與梅嶺荷塘的中華。同時,他也忘了自己的因循苟安,而想到小順兒的將來——一個最有希望與光明的將來!

  為省燈油,韻梅總在白天抓著工夫作活,晚上很早的就睡,不必點燈。就是點上燈,燈頭也撚得很小。為教小順兒讀書,瑞宣狠心的把燈頭撚大!不,他不能為省一點油而耽誤了孩子的教育!屋中的這點燈光,仿佛是亡城中的唯一的光明,是風暴裡的燈塔!

  冷天,他把小順兒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袖口裡,面對面的給講古說今。講著講著,小順兒打了盹。他無可如何的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熱天,父子會坐在院中用功。這時候,小妞子也往往裝模作樣的坐下聽講。小順兒若提出抗議:「妞妞,你聽不懂!」瑞宣溫和的說:「教她聽聽,她會懂的!」在最近兩天,正在這麼講說,忽然想起目前的人造饑荒,瑞宣渾身忽然的一冷。他看見了個將要餓死的小兒,樣子還象小順兒,可是瘦得只剩了一層皮!他講不下去了。「小順兒,睡覺去吧!」他知道,這點教育救不了小順兒,而更恨自己的無能與可笑。

  因此,他可也就更愛小順兒。小順兒是他的希望,小順兒將要作出他所未能作到的一切,小順兒萬不可餓死!

  但是,誰能保證,在無糧的城中,兒女不餓死呢?

  §七十四

  李四爺的生意還是很不錯。北平,雖然窮,雖然沒有糧,可是人口越來越多。不錯,鋪戶家家裁人;可是四鄉八鎮的人民,因為丟失了家產,或被敵人燒毀了村莊,或因躲避刀兵,象趕集似的一群群的往這座死城裡走。「北平」這兩個字,好象就教他們感到安全。街上,十家鋪子倒有九家只剩了一兩個老弱殘兵,而胡同裡,哪一家院子都擠滿了人。李四爺給活人搬家,給死人領杠,幾乎天天都有事作。

  雖然這樣不得閒,老人可是並不很高興。他納悶人們為什麼都往這座死城裡來受罪。北平城裡並不是出糧的地方啊!有時候,他領著棺材出城,聽見了遠處傳來的炮聲。他心中馬上想明白:怪不得人們往城裡逃,四處還都在打仗啊!不過,過一會兒他又想到:躲開槍炮,逃到城裡,可躲不開饑寒哪!想到這裡,他幾乎要立在城門口大聲的去喊叫:「朋友們,不要進這個城門,進去必死!」可是,他不敢去喊,城門上有日本兵。

  「哼!」他揣摸著對自己說:「都怕死!城裡的人不敢逃出去,怕死!城外的人,往城裡走,怕死!連你,李四,你不敢在城門口喊叫,也怕死!」他看不起了大家,也看不起他自己!

  更讓他傷心的,是看見城外各處都只種著白薯。沒有玉米,高粱,穀子;一望無際,都是爬在地上的綠的白薯秧子。他打聽明白,凡是日本人佔領的地方,鐵路公路兩旁二十裡以內,都只准種白薯。日本人怕遊擊隊,所以不給他們留起青紗帳。白薯秧子只能爬伏在地上;中國人,仿佛是,也得爬伏在地上,永遠不能立起來,向敵人開幾槍!

  這一崗一崗的,毫無變化的,綠秧子,使老人頭暈。在往年,每一出城,看見各種的農作物,他便感到高興。那高高的高粱與玉米,那矮的小米子,那黑綠的毛豆,都發著甜味,給他一些希望——這是給他與大家吃的糧食。特別是在下過大雨以後,在兩旁都是青苗的大道中,他不單聞見香甜的青氣,而且聽到高粱玉米狂喜的往上拔節子,咯吱咯吱的輕響。這使他感到生趣,覺得年輕了幾歲。

  現在,他只好半閉著眼走。那些白薯秧子沒有香味,沒有紅的纓,沒有由白而黃而紅的穗子,而只那麼一行行的爬伏在地上,使他頭暈心焦。有時候,他幾乎忘了方向。

  而且,看到那些綠而不美的秧蔓,他馬上便想到白薯是怎樣的不磁實:吃少了,一會兒就餓;吃多了,胃中就冒酸水。他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白薯不能給他飽暖與康健之感。

  在這些零七八碎的雜感而外,他還有更痛心的事呢。自從他作了副裡長,隨著白巡長挨家按戶的收取銅鐵,他的美譽便降落了許多。誰都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又有一種不合邏輯的邏輯——不敢反抗日本人,又不甘毫無表示,所以只好拿李老人殺氣!

  現在就更好了,他須挨著家去通告:「喝過了的茶葉可別扔了,每家得按月獻茶葉!」

  「幹什麼用呢?」人家問他。

  「我知道才怪!」老人急扯白臉的說。

  「嘔,」白巡長上來敷衍:「聽說,舊茶葉拌在草料裡,給日本的馬吃;敗火!敗火!又聽說,在茶葉裡可以榨出油來。嘔,我也說不十分清楚!」

  「我們已經喝不起茶,沒有茶葉!」有人這樣說。「那,也得想法子去弄點來!」白巡長的笑意僵在了臉上,變成要哭的樣子。

  過了幾天,他又須去告訴大家:「按月還得獻包香煙的錫紙啊!」老人急了,對白巡長沒有好氣的說:「我不能再去!我沒工夫再去跑腿,還得挨駡!你饒了我好不好?我不再作這個破裡長!」

  無論他怎說,白巡長不點頭:「老爺子!誰當裡長誰挨駡,只有你老人家挨得起罵!捧我這一場,他們罵什麼都算在我的身上,還不行嗎?」

  除了央告,白巡長還出了主意:冠曉荷既已下了獄,李四爺理應升為正裡長,而請孫七作副。不久,他約同副裡長,從新調查戶口,以便發給領糧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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