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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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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一道命令,北平所有的麵粉廠與米廠都停了工,大小的糧店都停止交易。存糧一律交出,新糧候命領取。麵粉廠的機器停止了活動,糧店的大橢圓形的笸籮都底兒朝天放起來。北平變成了無糧的城。 天津,石家莊,保定,卻建立了極大的糧庫,囤積起糧食,作長期戰爭的準備。 小羊圈裡最有辦法的人,李四大爺,竟自沒有了辦法。在幾十年的憂患中,不管是總統代替了皇帝,還是由洋人或軍閥佔領了北平,他始終能由一個什麼隙縫中找到糧食;不單為自己充饑,也盡可能的幫助別人。今天,他沒有了辦法。他親自去看過了:麵粉廠裡已鴉雀無聲,糧店的大笸籮底子朝了天,打燒餅的熄了灶,賣餛飩與麵條的歇了工。平日,他老把壞消息報告給鄰居們,不是要使大家心中不安,而是為教大家有個準備。今天,他低著頭回了家,沒敢警告街坊四鄰,因為他只看到了患難,而毫無幫助大家的辦法。日本人使老者的智慧與善心都化為無用。 祁老人發了脾氣。聽到斷糧的消息,他親自去檢看米缸與面罎子。他希望看到有三個月的存糧——他的一成不變的預防危患的辦法。可是,他發現罎子與缸中的東西只夠再吃十來天的。他冒了火,責備韻梅為什麼不遵行他的老規矩。韻梅有可以為自己辯護的理由:糧食早已一天比一天貴,一天比一天更難買到,她沒有那麼多的錢,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去購買存糧。可是,她不便向老人聲辯。她是舊式的賢婦,不肯為洗刷自己,而招老人更生氣。 天佑太太知道其中的底細,知道老人冤屈了韻梅。可是她也沒敢出聲。她只想起丈夫的慘死,而咒詛自己:「我沒有一點用處,為什麼不教我死了呢,也好給大家省一口糧啊!」 連小順兒和妞子似乎都感到了大難臨頭。他們隨著老人去看罎子與缸,而後跑到棗樹下低聲的嘀咕:「沒了糧!沒了糧!」 孫七因在糧店作活,打聽到更多的消息,也就更恐慌。他打聽明白:以後每家糧店都沒有了自由交易,而改為向日本人領取雜糧,領到多少,便磨多少麵粉,而後以一定的價錢,與規定的時間,憑糧證賣給住戶們。這樣,糧店已不是作生意,而是替日本人作分配糧食的義務機關。這樣,除了領到糧的時候,糧店的人們便沒有任何事可作,所以每家都須裁人;有十個夥計的,只留下一兩個便夠用了。聽到這個,孫七的心涼了半截!別的鋪戶已經都裁過人了,現在又添上了糧店。他怎麼活下去呢?鋪戶越多裁人,他的生意就越少啊! 回到家中,他想痛痛快快的對程長順發發牢騷,大罵日本人一頓。可是,他沒敢扯著嗓子亂罵,他曉得對門有兩家日本人。他擠咕著近視眼,低聲的咒詛,希望既不至於被日本人們聽見,又能得到長順的同情。 可是,長順已結了婚,而且不久就可以作父親,(太太已有了孕)已經不象先前那麼愛生氣,愛管閒事,和愛說話了。他還是恨日本人,真的,但是不象從前那樣一提日本人便咬牙,便想逃出北平去當兵了。現在,他似乎把養活外婆與妻子當作第一件事,而把國家大事放在其次了。有時候,他甚至須故意忘記了日本人,才好婆婆媽媽的由日常生活中找到一點生趣。 在作完了那一批爛紙破布的軍服以後,他摸清了點「小市」上的規矩與情形,於是就拿丁約翰分給他的一點錢作資本,置辦了一副挑擔,變成個「打鼓兒的」。 這個生意不大好作。第一,打鼓兒的必須有眼睛;看見一件東西,要馬上能斷定它的好壞,與有沒有出路。有眼睛的,能買到「俏」——也許用爛紙的價錢買到善本的圖書,或用破銅的價錢買到個古銅器。反之,沒眼睛的,便只能買到目所共睹的東西,當然也就沒有俏頭。第二,必須極留神。萬一因貪利而買到賊贓,就馬上有吃官司的可能;巡警與偵探專會由打鼓兒的手中起贓,而法律上並不保護他們——拿不到犯人,便扣起打鼓兒的來。這在以前是如此,在日本人的統治下更是如此。第三,必須心狠。打鼓兒的與放賬的一樣,都是吃窮人的。賣東西的越急於用錢,打鼓兒的便越咬牙出價。用最低的價錢買入,以最高的價錢賣出,是每個打鼓兒的所必遵行的;沒有狠心趁早兒不用幹這一行。第四,必須吃苦受累。每天,要很早的起來,去趕早市。然後,挑著擔子去串小胡同,敲打著小鼓喚醒窮人的注意。走許多條胡同,也許只作一號生意,也許完全落了空;但是,腿腳不動,買賣不來,絕對不能偷懶。 在選擇這個營業的時候,外婆與長順很費了一番思索與計議。長順知道自己沒有什麼眼力。他只認識破布爛紙,而打鼓兒的須能鑒定一切。其次,他曉得自己的心不狠毒;他自己是窮人,不能去實行「不殺窮人沒飯吃」的理論。可是,他也看出來,經驗不是由一天得來的,老不敢去試一試,他便永遠得不到它。 況且,他的確知道自己不怕跑腿受累。過去的沿街叫唱留聲機,與趕早市收買破爛,都是跑腿的事情,他願繼續這麼辦。再說,儘管天天要跑路,可是遊遊蕩蕩的,也自有它的自由。腿是自己的,願往哪裡去,便往哪裡去;願幾時出發或停止,便幾時出發或停止。他有完全的自由。這個,恐怕就是這營業的最大的誘惑力。 至於自己的心不毒辣,他以為,倒不算一件要緊的事。他願意公平交易。能公平,生意必多,他還能掙上飯吃。 外婆最不放心的是怕長順買了賊贓,吃上罣誤官司。長順立誓不貪便宜,一定極留神——他會把賣東西的人的相貌,年紀,地點,都用個小紙本記下來,以便有根可尋;即使不幸真買到贓物,也不至於吃官司。 他置備了挑擔與小鼓。 最初,他只買舊報紙與舊瓶子什麼的,這些幾乎都有一定的價錢,他不會吃虧。拿到市上去賣,這些東西也有定價;賺的不多,可是有一定的賺頭。他須賣相當大的力氣,挑來挑去這些破爛而沉重的東西,他可是不敢惜力:他已是個有了家室的人,必須負責養活他的老婆。 小崔太太(現在是小程太太了),在馬老太太的手下,比從前幹淨利落了許多。她好象說不上來,喜歡長順不喜歡,而只覺得應當盡力討馬外婆的歡心,好好的過日子。她現在有了吃穿,有了住處。無論她喜歡長順與否,她也得打起精神去操作。沒有這次再嫁,她知道,她會流落成乞丐或妓女。自然,她還沒忘了再嫁的難堪與慚愧,特別是她天天須看到一位守節多年的馬外婆;可是,「不得已」能原諒一切,她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她也沒能忘了小崔,到了他的生日祭日,或他們結婚的日子,她不敢明言,卻暗中落淚。她特別怕聽「日本人」三個字,每逢聽到,她的眼就發直,忽然的楞起來! 程長順看出來這些,而決定一言不發。他知道他必須賣力氣,多掙錢,能使她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她就必能滿意,漸漸的忘了小崔。同時,他不敢再當著她講論日本人,甚至於連「東洋」兩個字也不提。 由買賣舊紙破瓶子,他慢慢的放膽收買舊衣服破鞋。他看見了別人用極低的價錢能買到一套沙發,或一套講究的桌椅。他可不敢去買,即使他得到機會。他知道現在的北平,能穿能用的舊東西比沙發和好木器更有用處與出路。可是,他所知道的,別人也知道。自從他作了打鼓兒的,這一行人忽然增加了一兩倍。大家都看出來:北平是越來越窮了,人們也越會賣東西,和買東西——賣了頂好的,買次好的;賣了次好的,買不甚好的;賣了不甚好的,買壞的……同行的一多,勢必發生競爭。他所願買入的,也是別人願弄到手的。他不得不多出價錢,多出便少賺。他又想出辦法來。他請求外婆與太太幫他的忙,把收進的東西該洗刷的由她們加以洗刷,該縫補的縫補齊整。雖然她們不能整舊如新,可究竟能使破爛的東西稍微改觀,也就可以多賣幾個錢。這樣,外婆與太太也就有了事作。 在破舊的衣裳鞋帽而外,銅鐵鉛錫都最值錢。日本人除了教北平人按月獻銅獻鐵之外,還到處去收買它們;只要能買到,就不怕沒有出路。長順可是不肯買賣銅鐵。他知道他自己不買,別人還是照樣的收進來,而後轉賣給日本人。但是,他下了決心不動銅鐵,為是證明自己還有點良心,不肯替日本人搜集作炮彈——打中國人的炮彈——的原料。 自從他選取了這行營業,他就有心閉上眼瞎混,不關心別的,而只求使一家三口凍不著,餓不著。可是,一天到晚穿大街過小巷,他好象不知不覺的把手指按在了北平的腕脈上。他看出來:破衣服值錢,因為日本人統制了棉紗;一塊破鐵也有價值,因為日本人搜刮廢鐵。同時,他也看出:北平的中等人家已多數保持不住「中等」,因為他們已開始賣東西;而窮苦人家已降落到無衣無食。有時候,他接過來一件女短襖或小衣服,還滾熱的呢——剛剛由女人或小兒身上脫下來!他還咬著牙問價還價,可是心中真想哭。他不由的多添了錢,忘了他是作生意呢!買成或沒買成這樣的一件衣服之後,他會挑著擔子走出老遠,迷迷糊糊的忘記敲打手中的小鼓!他知道北平是「完」了! 從一個老人手中,他買了一根烏木杆,白銅嘴的長煙管。過了好幾天沒能把它賣出去,他留著自用了。他是要強的,不肯染上任何嗜好。可是,他需要吸口煙。在街上看見傷心的事,他便找個樹蔭或僻靜的地方,放下擔子,裝上一袋煙,輕輕的吧唧著。看著藍煙是在面前旋動,他心中安恬了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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