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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日本人逐一的指著祁家的人,問老太婆幾句話,老太婆必恭必敬的作簡單的回答。雖然他們說的是日本話,瑞宣聽不懂,可是由老太婆的神氣,與他們的反應,他看清楚,她是給祁家的人說好話呢。

  問完了老太婆,他們又盤問了瑞宣幾句。他回答的和他們已記錄下的完全一致。他們無可奈何的往外走。老太婆極恭敬的跟在他們的後面,僅在到了院中,她才抓著機會看了瑞宣一眼,微微的一點頭。瑞宣明白她的意思,也只微一點頭,而沒敢說什麼。

  日本人走後,祁老人仿佛後怕起來,坐在炕沿上,兩手發顫。

  韻梅為安慰老人,勉強笑著說:「這大概就沒事了吧?」老人楞了半天才說出來:「讓他們再來!反正我已經活夠了,幹嗎還怕死呢!教他們再來,我等著他們的!」又楞了一會兒,他搖著頭說:「一個人沒出息呀,能鬧得雞犬不安!我,你,大家,都錯了,都不該那麼善待老二!」

  「雖然這麼說呀,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難道因為他沒出息,就不要他了嗎?」韻梅還勉強笑著說。「不信,他明天出了獄,回來,咱們還不是得給他飯吃!」

  老人沒再說什麼,歪在了炕上。

  高第被日本人帶走。她回答不出為什麼要離開北平,為什麼要走而不辦出境的手續。

  跟著他們走,她的心反倒安靜下來。她對自己說:「既逃不出北平去,不下獄也等於下獄;那麼,到獄裡去仿佛倒更妥當一點。假若日本人強迫我作特務,我,我便點頭——給錢先生作點事!他們要殺我呢,也好;反正活著也是受罪!」這麼想好,她不單鎮定,而且幾乎有點快活。

  來到獄中,日本人馬上教她和招弟對質,她們所說的完全與以前的口供相合。而後,他們把姊妹倆帶到前門車站去表演上次相遇的情形,她們幾乎連一步都沒走錯,通通與口供相符。車站相遇這一場算是毫無破綻。

  可是,他們不能釋放了高第,因為她還沒解釋清楚她為什麼要逃出北平,他們以為那絕對不能出於她的自動,而一定有什麼背景——比如:城外有什麼秘密的機關,專招收北平的青年。他們,所以,必須關起她來。慢慢的,細細的,把那個背景審問出來。

  假若因為一兩個人的無聊,也能造成一段殺人流血的歷史,這回事便是個好的例證。北平的日本特務機關舉行了整飭風紀運動,要徹底肅清不可靠的中國人。曉荷與瑞豐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無聊無恥會發生這麼大的作用,可是多少個青年的鮮血都因此而流在暗室裡!凡是瑞豐所供出的特務,都人不知鬼不覺的喪了命。而後,特務與特務之間又乘此機會互相檢舉,傾軋,於是有一大批人被囚在暗室裡。

  招弟,在和姐姐對質後,仍然被禁在暗室。她解釋得很好:「我教高第回家,不是私自放了她,而是想也把她介紹進來,作特務。」可是,日本人不接受這個解釋。他們以為她應當馬上向上方報告,不應私自拿主意,放高第回家。假若高第沒有回家,而從別處跑出北平去呢,怎麼辦?招弟無言答對。

  最難以處置的倒是曉荷與瑞豐。日本人調查他們倆的過去經歷,他們倆,一點不錯,是百分之百的順民。日本人特由天津調來兩位有權威的「支那通」,教他們鑒定這兩個活寶。結果是:在相貌,言談舉止,嗜好,志願,心理,各項中,曉荷的平均分數是九十八;瑞豐稍差一點,九十二!據兩位支那通說:能得到平均分數八十分的就可以作第一等的順民;曉荷與瑞豐應當是超等!

  日本人是崇拜權威的,按照兩位支那通的報告,他們理應馬上重用曉荷與瑞豐。可是,他們到底還有點不放心,只好再細細的調查。他們每天要審問曉荷與瑞豐三次;越審問,他們越覺得他們倆可愛,可也越有點摸不清頭腦。

  曉荷的鞠躬,說話(模仿著日本人說中國話的語調與用字),與種種小身段,使日本人驚異:他們佔領了北平才這麼三四年,會居然產生了這樣的中日合璧的人物。他們問他:「大赤包死在獄裡,你有沒有一點反感?」他的回答是那麼自然,天真,使日本人不知怎辦才好。他深深鞠了一躬說:「你們給我個官兒作呢,就是把大赤包的骨頭挖出來,再鞭打一頓,我也不動心;有了官兒作,我會再娶個頂漂亮的,年輕的,太太!你們要是不給我事情作呢,沒辦法,我總得想念大赤包!」

  「你要作什麼官呢?」他們問。

  「越大越好,不管什麼官!」

  他們彼此相視,誰也沒辦法。他們喜歡漢奸,也卑視漢奸,他們可是不知是喜愛曉荷好,還是卑視他好!他幾乎是個超人,弄得日本人沒了辦法。他們提審瑞豐:「你願意幹什麼?」

  「我?」瑞豐摸著小幹臉,說:「願意當特務。」「為什麼?」

  「好弄錢!」

  是的,瑞豐的言談,風度,的確沒有曉荷的那麼成熟,得體。可是,他的天真與爽直,也使日本人受了感動。說真的,日本人來侵略中國,哪一個不是為弄錢呢?他們沒法再抬起手來掌瑞豐的嘴!他也是一個什麼超人!

  為試探他,他們答應下教他作特務。他噎了好幾口氣才說出來:「那好極了!」

  回到獄室,他歡喜得似乎發了狂。見著給他送飯的,和從門外走過的,他都眉飛色舞的告訴他們:「看見過這種事兒沒有?我進來坐獄,一共只挨過兩個嘴巴,猛孤丁的,大變戲法,我當上了特務!我,嘁,嗯,有點福分!等著瞧吧,從這兒一出去,腰裡掖著手槍,喝,鈔票塞滿了口袋喲!」

  日本人們只能乾咽唾沫,想不出主意,如何處置他。他們不能再給他施刑,那對不起兩位支那通的報告。他們不能真用他作特務,因為他的嘴是一座小廣播電臺。他們囚著他,光多費一些飯食;放了他,又不大妥當。

  於是,曉荷與瑞豐便平安無事的在獄裡度著他們的無聊的生活。山洪巨浪衝破了石堤,毀滅了村莊,淹死了牛馬,拔出了老樹,而不能打碎了一點渣滓!

  §七十三

  當大赤包入獄的時候,歐洲的大戰已經開始。北平的報紙,都顯出啼笑皆非,不知怎樣報導西方的血光炮影才好。看到德軍的所向無敵,日本人與漢奸們都感到狂喜,願意用最大的鉛字,替戰魔宣傳。可是,德軍的閃電襲擊與勝利,又恰好使日本人自愧無能,沒有一下子滅亡了中國的本事。他們不能不替德國作宣傳,又似乎不好意思給別人搖旗呐喊,而減低了自家的威風。

  北平的一般人,可是,並沒怎麼十分注意這些事。他們聽慣了謠言,所以不輕易相信偽報紙的消息。再說,假若他們相信了那些消息,他們便沒有了希望:德國征服了歐洲,日本人征服了亞洲,他們自然就永遠為奴,沒有翻身之日。為給自己一點希望,他們把那些消息當作了謠言。這就是說,他們不相信德國能征服歐洲,也不相信日本人能滅亡了中國。

  還有,他們的切身的問題,也使他們無暇去高瞻遠矚的去關心與分析世界問題。他們須活著。可是,他們沒有了煤,沒有了糧。他們自己的肚子的饑鳴,與兒女們的悲啼,比一切都更重要,都須最先解決。饑與寒是世界上最大的事,因為它們的後面緊隨著死亡。

  德軍攻下華沙,德軍佔領丹麥,英法軍失敗……消息一串串的傳來,仿佛戰神,和大赤包一樣,已經發了瘋。但是,北平人們的眼卻看著四處的麥秋。他們切盼有個好的收成,可以吃到新的麵粉。

  華北的新麥收下來了,可是北平人不單沒見到新麥,也看不見了一切雜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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