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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這一場戲,使她壓倒了一切的女同事。她希望不久便可以得到好的遣派,能穿上好衣服與高跟鞋。她希望一〇九號不久便變成日本人心中的一個有強烈色彩的數字。

  可是她的住處被瑞豐設盡了方法打聽到。瑞豐和曉荷象一對探險家似的,興高采烈的來到東城根。門兒關得嚴嚴的,他們倆不敢去叫門,而恭恭敬敬的立候招弟出來。守門的在門內,早已由門縫看清楚他們。他們等了有二十多分鐘,沒有一個人出來。曉荷決定去叫門。他以為自己既是招弟的父親,他必能受一番招待,不管招弟現在在這裡與否。他還沒把手放在門上,門開了一點。守門的,一個中國青年,低聲的問:「幹什麼?」

  「找小女招弟!」曉荷裝出極文雅的樣子說。

  「趕緊走!別惹麻煩!」守門的青年說。「我看你歲數不小了,不便去報告;你知道,在這裡東張西望都有罪過!」「行個方便,給我通報一聲;冠招弟,她是我的女兒,我來看看她!」

  守門的青年急了。「我是好意,告訴你趕緊走開?你要不信,我就進去報告,起碼他們圈禁你半年!誰告訴你的,她在這裡!」

  曉荷趕緊指了指瑞豐:「他!」

  「走!走!」青年急切的說。

  曉荷和瑞豐不肯走,他們既找對了地方,怎能不見到招弟就輕易的走開呢!?

  正在這個時候由裡面出來一個日本人。曉荷急忙調動兩腳,要給日本人行九十度的鞠躬禮,守門的青年已經把手槍掏出來:「別動!」

  瑞豐要跑,青年又喊了聲:「別動!」

  日本人一點頭,青年用槍比著他們倆,教他們進去。曉荷在邁步之前,到底給日本人鞠了一個深躬。瑞豐的小幹臉上已嚇得沒了血色。

  到了裡邊,日本人問了守門的青年幾句話,一轉眼珠,馬上看到一個極大的陰謀。他是征服者,征服者的神經不安使他見神見鬼。他首先追究,他們怎麼知道招弟在這裡。曉荷把這個完全推到瑞豐的身上。瑞豐很想掩護告訴他招弟的地址的那位特務,可是兩個嘴巴打在他的幹臉上,他吐了實話。日本人聽到瑞豐的話,馬上推想到:「中國的特務已經不十分可靠,應當馬上大檢舉,否則日本特務機關將要崩潰!」

  瑞豐怕再挨打,不等問便連忙把他平日所認識的特務都說了出來。日本人的心中看見了:裡應外合,中國的地下工作者與在日本特務機關作事的中國人,將要有個極大的暴動!

  他追問瑞豐為什麼交結特務?瑞豐回答:「我願意當特務!」這是個很好的回答,可是並沒有能減少日本人的疑心。

  為報復曉荷把狗屎堆在他的身上,教他挨了嘴巴,他告訴日本人:「是他先知道招弟作了特務,所以我才去打聽她的下落。」

  日本人問曉荷怎麼知道招弟作了特務,曉荷決定不等掌嘴,馬上把高第攀扯出來。

  日本人忙起來,把曉荷與瑞豐囚起之後,馬上把瑞豐提到的那些特務,一齊圈入暗室,聽候審訊。

  §七十二

  到晚間十點鐘了,曉荷還沒有回來,高第心中打開了鼓。最初,她感到歡喜,假若曉荷和瑞豐都被日本人扣下,招弟也就得受懲戒。那麼,錢先生的妙計豈不是成了功?可是再一想,假若他們真被扣下,日本人也一定不會輕易放過祁家和她自己!她有點發慌。她決定先去警告祁家一下。韻梅也正在等著瑞豐。

  高第把來意說明,韻梅把瑞宣叫了起來。瑞宣聽罷高第的話,馬上去把祖父與母親都叫了起來;他知道,假使日本人真來調查,他們必分別的審問祁家的每一個人,大家的話若是說得不一致,就必有危險。

  高第把話又說了一遍,祁老人與天佑太太都一聲沒出。瑞宣首先提議:「我們就是受刑,也不能說出錢先生來!是不是?」

  祁老人點了點頭。

  「日本人問到老二,我們怎麼回答呢?」瑞宣問。「實話實說!」天佑太太低聲而堅決的說。

  「對!實話實說!」祁老人的小眼睛盯住了自己的磕膝說。「他的年紀,他的為人,他的履歷,跟他願意去當特務,都照實的說,不必造假!我們說實話,信不信全在日本人!殺剮存留,任憑他們,反正我們說的是真話!」老人把頭抬起來,小眼睛看著大家。「實話,還要硬說!我活了快八十歲了,永遠屈已下人,先磕頭,後張嘴;現在,我明白了,磕頭說好話並不見得准有好處!硬著點!」說完,老人的手可是顫起來。「我呢?大哥!也實話實說?」高第問瑞宣。

  「除了遇見錢先生的那一點,都有什麼說什麼!他會教招弟跟你對證!」瑞宣告訴她。

  「那麼,我大概得下獄!」

  「怎麼?」韻梅問了一聲。

  「我為什麼要離開北平?我不能自圓其說!」

  「還是實話實說!」祁老人象發了怒,聲音相當的大。「咱們的命都在人家手裡攥著呢,幹嗎再多饒一面,說假話呢!」高第沉默了半天,才說:「好吧,我等著他們就是了!」

  瑞宣把她送回去。他還要囑咐她許多話,可是一句也沒說出來。

  一夜,祁家的人誰也沒睡好。不錯,幾年的苦難把他們都熬煉得堅硬了一些,可是他們到底是北平人,沒法子不顧慮,恐慌。

  果然不出高第所料,約摸著大概剛剛五點鐘吧,小羊圈來了一卡車日本人。胡同口,大槐樹下,都設了臨時的崗位,倒仿佛胡同裡有一連遊擊隊似的。

  三個進了六號,五個進了祁家。

  祁老人有了雙重的準備——幾年的折磨與昨晚的會商——決定硬碰硬的對付日本人。他的眼直看著他們,語聲相當的高,表示出他已不再客氣謙恭;客氣謙恭並沒救了天佑,小文,小崔們的命。

  四個人在四處分頭審問瑞宣,韻梅,天佑太太,和祁老人。這樣審問後,他們比較了一下他們的紀錄,而後把大家集合在一處,從頭兒考問。祁老人的眼神告訴了瑞宣們,他自己願意作代言人。日本人問一句,老人毫不遲疑的回答一句。日本人問到:「你們知道他願意作特務?」「知道!」祁老人回答。

  「為什麼他要去當特務?」

  「因為他沒出息!」

  「怎麼?」

  「甘心去作傷天害理的事,還不是沒出息?」

  天佑太太和韻梅聽老人這樣回答,都攥著一把汗。可是,日本人的態度仿佛倒軟和了一點。他們都看著祁老人,半天沒再問什麼。老人的白髮,高身量,與鐵硬的言語,好象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尊嚴,使他們不好再開口。

  兩個日本人嘀咕了幾句,其中的一個匆忙的走出去。不大的工夫,他走回來,帶著一號的日本老太婆。瑞宣心裡亮了一下,他就疑心她,所以每次她用話探他,他老留著神,不肯向她多說多道。可是,不久,他發現了自己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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