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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真的?」瑞豐狂喜的說:「喝!謝天謝地!二小姐是真有兩下子,真有兩下子,我佩服,五體投地的佩服!」「高第!」曉荷高聲的叫:「我們可以放聲的哭了!教街坊們聽一聽!哼,我死了作所長的太太,可又有了作特務的女兒!他們敢再向我翻白眼,我教招弟馬上抓他們下獄!來,我們哭!」說罷,他高聲的哭叫起來。

  高第氣得又顫抖起來,獨自坐在外間屋裡。瑞豐不好意思也放聲哭大赤包,只好落著淚用手輕輕捶曉荷的背,一邊捶一邊勸慰:「大哥!大哥!少慟吧!按說,二小姐既作了特務,我們應當慶賀一番;這麼哭天慟地的,萬一沖了喜反倒不美!」

  曉荷好容易才止住悲聲,大口的啐著粘水,而後告訴高第:「找點黑布,咱們得給她掛孝!」

  高第沒有動,依然坐在那裡生氣。曉荷自己在屋中搜尋了一回,找不到任何布條。這使他有點掛氣:「混得連塊黑布也沒有了!他媽的!」

  「別忙呀,二小姐一立了功,大捧的鈔票不是又塞鼓了你的口袋?」瑞豐眉飛色舞的說。

  曉荷走到外間屋來,問高第:「你在哪裡看見她的?」「前門車站!」

  「前門車站!」瑞豐也跟出來,點頭讚歎。

  「她穿著什麼?」

  「象個鄉下丫頭。」

  「化裝!化裝!」瑞豐給下了注解。

  「瑞豐,」曉荷拉住瑞豐的胳臂:「走,跟我找她去!」「走!見著二小姐,咱們先要過點錢來,痛痛快快的喝兩杯,慶賀她的成功!有這麼一說沒有?」瑞豐不願白跑一趟,所以先用話扣住曉荷。

  「有這麼一說,走!」

  到了車站,二人撲了個空。招弟已離開了那裡。「大哥,交給我好啦,我去打聽她在哪裡。我有特務上的朋友,一定能打聽得到!你先回家,咱們家裡見!」瑞豐橫打鼻樑的說。

  「好,就那麼辦!我再在這兒等一會兒,家裡見!」

  在車站上又等了一個多鐘頭,曉荷還是沒遇見招弟。他回了家。

  一進小羊圈,迎頭他碰見了李四爺。他趕緊縱上鼻,濕著眼,報告大赤包「過去了」。而後,他起誓,必須找到她的屍身,給她個全份執事,六十四人杠的發送。「好啦,四爺,聽我的招呼,領杠是你的事!這一定能作到,你看,招弟又在日本人手下成了個人物!」

  李四爺只隨便的哼了兩聲,便搭訕著走開。

  走到大槐樹下面,曉荷又遇了孫七,他揚眉吐氣的告訴孫七:「來,給我刮刮臉!你的別的手藝不行,刮臉總可以對付了!」

  孫七毫不客氣的說:「忙,沒有工夫!」

  「喝,好大的架子!」曉荷撇著嘴說:「趕早兒別跟我這麼勁兒味兒的!告訴你,招弟,二小姐,作了特務!」孫七沒再出聲,眨巴著近視眼走開。

  曉荷多走出幾步路,去訪問白巡長,告訴他:「裡長還得由我擔任喲!招弟,我們的二小姐,現在作了官,比你的官職還大那麼一點!」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因為高第的關係,大家似乎已忘了曉荷的討厭與可惡。大家,一方面看在高第的面上,一方面看曉荷缺衣缺食的,都不便死打落水狗。這點成績,一天的工夫被曉荷破壞無遺。

  第二天,冠家門上的封條被扯掉,搬來七八口子日本人。全胡同的人都把頭低下去。這麼小的一條胡同,倒有兩個院子被日本人佔據住,大家感到精神上的負擔實在太重。因為討厭日本人,他們也就更恨冠曉荷:假若,他們想,不是冠曉荷出賣了錢先生,假若大赤包沒有作出抄家的事情來,日本人怎會想起這條不起眼的小胡同呢?

  曉荷可是另有一個看法,他對鄰居們解釋:「咱們必要看清楚,東洋人跟咱們是一家人。那是我的房子,我能不心疼嗎?當然心疼!可是,話得從兩面說,招弟現在作著他們的事,而他們又住著我的房子,這不是越來越親熱,越有交情嗎?一定!」

  除了這樣聲明,他還每見到新搬來的日本男女,都深深的鞠躬,趕上去搭訕著說幾句話,並且報告一點房子的歷史:「這所房子是我——等我想一想啊——前六年翻修過的,磚瓦木料全骨力硬棒!下多大的雨,絕對,絕對不漏!就是呀,夏天稍微熱一點,必須嗎,請記住,搭個涼棚!搭上棚,地上再灑點水,我告訴您,就甭提多麼舒服啦!」

  瑞豐跑了一天,沒打聽到招弟的下落。他非常的著急。見到曉荷,他保證第二天再去打聽,必定能打聽出她的下落。曉荷拿出老太爺的勁兒來:「好啦,瑞豐,你就多偏勞吧!你去跑跑,就省得我奔馳了!」在他想:招弟反正是他的女兒,早找到一天呢更好,遲兩天呢也沒多大關係;她還不會因為延遲兩天而另找個爸爸。他沉住了氣,感到萬分的得意,好象女兒被選作皇后,而自己可以不費任何事的作了宰相。他不願再去跑腿,而要靜候聖旨來到。他得意,越細咂摸,他越相信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都完全順情合理,所以老天有眼,才使他絕處逢生,生生不已!

  瑞豐可是比曉荷還更急切。他有他的盤算:假若他能找到招弟,說不定她也能把他介紹進去,他確信作特務是發財的最好的捷徑。即使他進不去,那麼,憑他為冠家奔走的功勞,大概也可受之無愧的白吃白喝冠家一些日子;他是冠家的「患難朋友」啊!

  招弟很得意。能毫不留情的截阻回姐姐,她相信了自己的本領。她決定要在車站上作出幾件出手的事來,以便快快的高升一步,好能穿上漂亮的衣服,抹上口紅,把浪漫與殺人聯繫到一處。隨著這個決定,她在兩個星期裡拿了八個青年。在這幾個人中,只有一個確有間諜的嫌疑,其餘的都是老實規矩的旅客。她不管什麼間諜,還是旅客,她只求立功。她知道,日本人並不因為她錯拿了人而見怪她,因為他們喜歡多有些青年來嘗試他們的毒刑與殘暴。

  她的眼還是那麼美,可是增加了一點光兒,一種浮動的,厲害的,光兒。帶著這點光兒去看人,她好象看見誰都要馬上愛上他;同時,又好似並沒十分看清楚他,即使他馬上掉了腦袋,她也毫不關心。這點光兒像是一片蛛網,要捉住一切蜂蝶,而後把它們殺掉!

  她的笑已失去從前的天真,而變成忽發忽止的一點「作派」。她忽然的笑了,從唇上,臉上,以及身上,發出一股春風,使人心蕩漾;忽然的,她停止了笑,全身象電流忽然停頓,使人們失去燈光,而看到黑暗與恐怖。

  她的身體雖然還是那麼小,而失去了以前的玲瓏。她還時時刻刻的意識到自己的美麗,即使在扮作鄉下丫頭的時候,也還一會兒看看自己的腳,一會兒用手掌輕輕拍一拍頭髮。可是,有時候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嬌美,而把腿伸出去老遠,或忘了系一兩個鈕扣,好象要把肉體施捨給全世界似的。

  在捉過八個人以後,她已獲得日本人的歡心。她覺得自己的確有本領,有膽氣,真不愧為大赤包的女兒!過了幾天,她那個受訓的地方開慶祝成立三周年紀念會。招弟得到個好機會。在遊藝會上,她扮唱了前次未能唱成,而且惹起禍來的《紅鸞禧》。她的嗓子並不比以前好,可是作派十分的老到。她已不怯場,而且深知道必須捉到這個機會,出一出風頭。她把那浮動的眼光由心裡加勁的提出來,掃射著台下的日本人。她把已不甚玲瓏的肢體調動得極肉感,醜惡。她沒按照著規矩去作戲,而是儘量施展肉感。台下的日本人都發了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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