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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爸,你聽著!我手裡還有一點點錢。我去托李四爺先給咱們買兩張破床,跟一些零碎東西。我呢,趕緊出去找事。找到了事,我養活你!可有一樣,不准你再提日本人,再想幫助日本人;是這樣,我馬上出去找事;不是這樣,我走!」「上哪兒?」

  「哪兒不可以去?」

  「你看你媽媽出不來了?」

  「不知道!」

  「你去找什麼事?」

  「能幹的就幹!」

  「我先上銀行去,咱們回頭再商量好不好?」

  「也好!」

  曉荷沒雇車,居然也走到了銀行。銀行拒絕兌他的支票。他生平第一次,走得這麼快,幾乎是小跑著,跑回家來。「怎樣?」高第問。

  他說不出話來。他仿佛已經死了一大半。他一個錢也沒有了——而且是被日本人搶了去!

  好久好久,他才張開口:「高第,咱們趕緊去救你媽媽,沒有第二句話!她出來,咱們還有辦法;不然……」「她要真出不來呢?」

  「托人,運動,沒有不成功的!」

  「又去托藍東陽,胖菊子?」

  曉荷的眼瞪圓。「不要管我!我有我的辦法!」

  高第沒再說什麼。她找到李四爺,托他給買些破舊的東西。然後,她自己到街上買了一個小瓦盆,一把沙壺,並且打了一壺開水,買了幾個燒餅。

  吃過了燒餅,喝了口開水,曉荷到處去找他的狐朋狗友。

  這些朋友,有的根本拒絕見他,有的只對他扯幾句淡。

  連著十幾天,他連大赤包的下落也沒打聽出來。他可是還不死心。他以為自己雖然不行,招弟可一定有些辦法。她在哪兒呢?他開始到處打聽招弟的下落。招弟仿佛象一塊石頭沉入了大海。

  曉荷沒有了辦法,只好答應高第:「你找事去好啦!」

  又過了幾天,大赤包與招弟還是全無消息,他故意想討高第的喜歡:「要這樣下去呀,我想我得走,上重慶!」「好!我跟你走!」

  曉荷嚇了一大跳,趕緊改嘴:「可千萬別到處這麼亂說去呀!好傢伙,走不成,先掉了腦袋!我看哪,我還是修道去好!白雲觀哪,碧雲寺哪,我那麼一住,天天吃點羅漢齋,燒燒香,念念經,倒滿好的!」

  高第決定不再跟他多費話。她看明白,他已無可救藥了;至死,他也還是這麼無聊!她很想一橫心,獨自逃出北平去。但是她又不忍。沒有她,她想,他必會鬧到有那麼一天,連一條狗都不會向他搖搖尾巴。到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還會找日本人去;日本人給他一個燒餅,他便肯安心的作漢奸!不,她不能走!她須養著他,看著他,當作一個隻會吃飯的廢物那麼養著他;廢物總比漢奸好一點!

  §六十九

  大赤包下獄。

  她以為這一定,一定,是個什麼誤會。

  憑她,一位女光棍,而且是給日本人作事的女光棍,絕對不會下獄。誤會,除了誤會,她想不出任何別的解釋。「誤會,那就好辦!」她告訴自己。只要一見到日本人,憑她的口才,氣派,精明,和過去的勞績,三言兩語她就會把事情撕捋清楚,而後大搖大擺的回家去。「哼!」她的腦子翻了個斤斗,「說不定,也許因為這點小誤會與委屈,日本人還再給她加升一級呢!這不過是月令中的一點小磕絆②,算不了什麼!」

  可是三天,五天,甚至於十天,都過去了,她並沒有看見一個日本人。一天兩次,只有一個中國人扔給她一塊黑餅子,和一點涼水。她問這個人許多問題,他好象是啞巴,一語不發。她沒法換一換衣裳,沒地方去洗澡,甚至於摸不著一點水洗洗手。不久,她聞見了自己身上的臭味兒。她著了慌。她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不是個誤會!

  她切盼有個親人來看看她。只要,在她想,有個人來,她便會把一切計劃說明白,傳出去,而後不久她便可以恢復自由。可是,一個人影兒也沒來過,仿佛是大家全忘記了她,要不然就是誰也不曉得她被囚在何處。假若是前者,她不由的咬上了牙:啊哈——!大家平日吃著我,喝著我,到我有了困難,連來看我一眼都不肯,一群狗娘養的!假若是後者——沒人知道她囚在哪裡——那可就嚴重了,她出了涼汗!

  她盤算,晝夜的盤算:中國人方面應當去運動誰,日本人方面應該走哪個門路,連對哪個人應當說什麼話,送什麼禮物,都盤算得有條有理。盤算完一陣,她的眼發了亮;是的,只要有個人進來,把她的話帶出去,照計而行,准保成功。是的,她雖然在進獄的時候有點狼狽,可是在出獄的時候必要風風光光的,她須大紅大紫的打扮起來,回到家要擺宴為自己壓驚。

  她特別盼望招弟能來。招弟漂亮,有人緣兒,到處一奔走,必能旗開得勝。可是,誰也沒來!她的眼前變成一片烏黑。「難道我英雄了一世,就這麼完了嗎?」她問自己,問牆壁,問幻想中的過往神靈。白問,絲毫沒有用處。她的自信開始動搖,她想到了死!

  不,不,不,她不會死!她還沒被審問過,怎會就定案,就會死?絕對不會!再說,她也沒犯死罪呀!難道她包庇暗娼,和敲妓女們的一點錢,就是死罪?笑話!哪個作官的不摟錢呢?不為摟錢,還不作官呢,真!

  她想起來:自己的脾氣太暴,太急,所以就這麼快的想到了死!忍著點,忍著點,她勸慰自己,只要一過堂,見到日本法官,幾句話她便能解釋清楚一切,而後安然無事的回家。這麼一想,她得到暫時的安慰與鎮定。她整一整襟,拍拍頭髮,耐心的等著過堂受審;什麼話呢,光棍還能怕吃官司?她抿著嘴笑起來。

  一天天的過去了,沒有人來傳她過堂。她的臉上似乎只剩了雀斑與松皮,而沒了肉。她的飛機頭,又幹,又亂,象擰在一處的亂麻,裡邊長了又黑又胖的蝨子。她的眼睛象兩個小火山口兒,四圈兒都是紅的。兩手老在抓撓,抓完了一陣,看看手,她發現指甲上有一堆兒灰白的鱗片,有時候還有一些血。她的腳踵已凍成象紫裡蒿青的兩個芥菜疙疸。她不能再忍。抓住獄房的鐵欄杆,她拚命的搖晃,象一個發了狂的大母猩猩。她想出去,去看看北海,中山公園,東安市場,和別的地方。她想喝丁約翰由英國府拿來的洋酒,想吃一頓由冠曉荷監造的飯食。至少,她要得到一點熱水,燙一燙她的凍瘡!

  把手搖酸,鐵欄杆依然擋著她的去路。她只好狂叫。也沒用。慢慢的,她坐下,把下巴頂在胸上,聽著自己咬牙。

  除了日本人,她懷恨一切她所認識的老幼男女。她以為她的下獄一定和日本人無關,而必是由於她的親友,因為嫉妒她,給她在日本人面前說了壞話。咬過半天牙以後,她用手托住腦門,懷著怒禱告:「東洋爸爸們,不要聽那些壞蛋們的亂造謠言!你們來看看我,問問我,我冤枉,我是你們的忠臣!」

  這樣禱告過一番,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恬。她相信她的忠誠必能象孝子節婦那樣感動天地的感動了東洋爸爸們,很快的他們會詢問她,釋放她。她昏昏的睡去。

  並沒有十分睡熟,只是那麼似睡非睡的昏迷:一會兒她看見自己,帶著招弟,在北海溜冰大會上,給日本人鞠躬;一會兒她是在什麼日本人召集的大會上,向日本人獻花;一會兒她是數著妓女們獻給她的鈔票。這些好夢使她得到些甜美的昏迷,象吃了一口鴉片煙那樣。她覺得自己是在往上飛騰,帶著她的臭味,蝨子,與凍瘡,而氣派依然象西太后似的,往起飛,一位肉體升天的女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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